相对于城市,农村的一年四季更加分明,而相对于一般农村,果园的一年四季就更加多彩多姿了。
诚然,地里的庄稼也有播种、出苗、抽穗、扬花、结实、收获的过程,但这些过程与冬季为果树“梳妆打扮”、春季果树抽出嫩芽、花开满树、夏季又大又红的苹果以及硕大的梨子挂满枝头相比,就单调、逊色多了。
苹果树开花的季节,煞是好看。枝头上开着浅白色或是粉红色的花,远远望去,确是一片绯红。“草色遥看近却无”,走进苹果树,绯红不见了,枝头上疏疏离离地点缀着小小的花朵,这花不闹人、不炫耀、不卖弄,含蓄、收敛、温情。在开花的季节,徜徉在苹果林中,仿佛置身于众多温文尔雅、气质极佳的佳丽中,身心愉悦,流连忘返。这些“佳丽”略施粉黛,素雅得很,没有令人生厌的脂粉气,但不经意间,一阵清风裹挟着一缕暗香沁入你的心脾。
如果说苹果花代表着温馨与柔情,那么,梨花无疑代表着激情和浪漫。
1976年4月初的一天。那天收工后,知青们都说,梨花开了,我们去散散步吧。晚饭后,我们三三两两地到了梨园。梨树的枝条粗硬、遒劲而简单,不像苹果树的枝条那样细软、柔顺而丰富。在万物萧杀的冬季,梨树的面目是倔强不屈的,甚至有些狰狞,而苹果树那残存下来的枝条仍然流露出些许的温柔与多情。现在,在和煦春风的抚慰下,桀骜不驯的梨树昨天还是一副严肃的面孔,今天就露出了一丝微笑,绽放出了白色的花朵,显示出它并非不懂风情的一面。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梨花初开,新鲜而好奇。略感不足的是,与大面积的梨园相比,白花还是显得少了些,斑斑点点、花花搭搭的。我在心里嘀咕,也许要过几天,这梨园才能满树白花,尽情绽放吧?
第二天早晨,我尚未起床,就听外面有人喊道:“梨花全开了!”我快速起床,睡眼惺忪地跑出去看梨花。梨园就在我们分场场部的对面,隔着一条路望去,梨树皆白。那一瞬间,我被大自然的神奇造化惊呆了。也就是一夜的功夫,每一颗梨树都像伍子胥一样一夜白了头,整个梨园真正成了一片香雪海。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岑参的这两句诗很自然地跃入了我的脑海。原来我一直以为,岑参是用梨花来比喻大雪后的满目皆白,眼前的景象揭示了真相:岑参写《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时,调动了自己的生活阅历,来形容大雪的迅猛与神奇。“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既是神来之笔,也是对生活经验的提炼。这样巧妙地比喻,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被称之为千古名句,的确当之无愧了。
那天傍晚,知青们倾巢出动,梨园成了城市中的公园。知青们漫步在梨园中,忘却了一天的疲劳,忘却了前途的渺茫,陶醉在美妙的春光里。
天光渐渐暗了,梨园仿佛笼上了一层薄纱,虽然有些朦胧,但依然清晰可见。春意浓浓,清风拂面,在这春风沉醉的夜晚,我们置身于梨花的海洋中,久久不愿离去。
没过几天,我们就开始了梨花授粉。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到电影院看电影时,在故事片放映前,必须放一段新闻纪录片。其用意无疑是对全国人民进行政治教育。这些新闻纪录片反映的都是当时国际国内的“大好形势”,常看到的镜头有:毛泽东主席中南海接见外宾、钢铁企业的炼钢炉正在出钢水、农村收割小麦或稻子的丰收景象、还有就是果园梨花授粉的镜头了。在新闻纪录片中看到梨花授粉时,女青年个个满脸微笑,沐浴在春光里,像绣花一样给每一朵梨花授粉,那时觉得这个活真惬意。
到了我们给梨花授粉时才发现,对着镜头摆个造型和真正的梨花授粉是完全不同的。
梨花的性格倔强,不授粉不受孕,不受孕就不结果,因而,为了保证收成,我们果园的梨花授粉实行的是挂牌授粉,责任到人。即每人分配一行树,每棵树上挂上授粉人的牌子。这样,授粉时的认真与否,到梨子收获季节就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了。直接与收成挂钩的事情谁敢马虎?更何况还有牌子挂在上面呢。
梨花授粉需要足够的耐心和超强的细心。因为半棵树授下来,人已经眼花缭乱了。在四月阳光的照射下,人很容易昏昏欲睡,盯着每一个花朵授粉,眼前渐渐地模糊一片。这时,还要记住哪一个枝条授过了,哪一个枝条还没授,真是慢不得、快不得、急不得、乱不得。所以,这个活虽然不出力,但眼累、心累、精神累。
“月儿……高高……挂在天……上,秋风阵阵,湖水浩荡……洪湖啊,我的家……乡,洪湖啊……我的亲娘……”,我旁边的女知青(长得漂亮,是我心目中女神级的人物)唱起了《洪湖赤卫队》的插曲,慢慢的节奏、婉转的旋律,还有她那富有磁性的嗓音,非常契合眼前的场景。这歌声,驱赶了我的烦躁、抚慰了我的神经、滋润了我的心田。她每唱一首歌,我都予以喝彩,鼓励她唱下去。拌和着她的歌声,梨花授粉从单调乏味的劳动变得富有诗意了。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位女知青在梨花的映照下,忽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边授粉,一边轻启朱唇,唱起“月儿高高”的情景,彷佛定格在我的脑海里,清晰如昨。当我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她那美妙的歌声好像又在耳畔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