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轻掷
我想每一个人都有一段,意乱情迷的年少时光,柳吟姑娘亦不例外。
只是她不禁倾心以负的对象有点特殊,这个人,也是一位姑娘。
柳家为做生意,搬离了原来的故居,来到沧州城。在这儿,柳吟是个生人,没有任何朋友,但她毫无选择,只得追随父亲的决定。
起初,她给从前的玩伴写信,却苦于路途遥远,驿站辗转缓慢,写出去的信,总要等上一段时间才能收到回信。久而久之,她收到的回信也越来越少。父亲为了让柳吟有人儿陪着说话,将她送去一位老学究的私塾读书。
私塾内有一位许小姐,总是坐在她身侧,两人逐渐相熟。许小姐爱笑,柳吟便讲好些笑话逗她,许小姐开心了,唇瓣上的胭脂似桃花一样绽开,深邃的眼勾陷进忽闪忽闪的黑珠子里,细手柔荑,轻抚她的脸颊,好像有光照进她的心里。
柳府与许府亦不甚远,每到要读书时,两人便可同行溜去街上买糖葫芦。柳吟生性怠惰,早晨不愿起床,洗漱懒散,父亲道她是个小赖皮。
许姑娘与其约定,阳数的时日她来柳府等她上学,而阴数的时日她便去许府邀她作伴,柳吟竟一次也没迟过,好多时候,晨课趴在书桌上睡着了,被先生罚抄,许姑娘便模仿她的笔记替她写一半。
每至晚间,许姑娘便会沐浴,次日还要探查柳吟昨夜是否如约沐浴,许姑娘怕她懒散不做,在柳府给她放好了汤水才离开。
适逢柳吟在许府做客,天色已黑,管家不应允许姑娘出门,她便笑着邀柳吟沐浴完再回家,柳吟道她有趣,随声应好,跑进她房内,还没笑够,竟被许姑娘轻轻一推,跌进了汤池里。许姑娘急忙吩咐仆人给她拿衣裳,自己却俯下身来,对着柳吟泼水,将花瓣毫不吝惜地倒在她头上。柳吟一把拉她落水,她嬉闹不止,笑得更欢快,说起些戏班子里的话,“过来伺候本王。”
柳吟从未遇到过如此放肆的大小姐,不知为何,并无不快,心中满是欣喜。她应声为她解去外衣,汗衫浸泡水中,暖香扑鼻,肤若凝脂,隐隐透现。
她涨红了脸,她任旧浑然不知地嬉笑,仆人送来换洗的衣裳,她迅速上岸穿衣,逃离了许府。
除了许小姐,私塾内还有很多有趣的人,陈公子善画,时常偷画先生打盹的模样,引得一众同窗忍俊不禁。王姑娘会算卦,有人丢了什么物件便会请她算上一卦,倒也算得真准。柳吟听着他们讲故事,日子有生趣多了,但心里老是会暗暗猜想许小姐听了这些会作何反应?
许小姐名唤梓熙,祖祖辈辈皆在沧州一带,是此地的大户。绿袄裙,翠玉钏,身上总有一股熏香,梓熙的衣裳首饰挑得细致,装扮起来宛若不甚跌入凡尘的仙子。同窗有好些嫉妒之人,而柳吟则以有此等佳人作伴为荣。
奈何如此佳人,总有他人作伴。梓熙不与私塾里的同窗来往密切,不过时常要赴约她在沧州的另一些玩伴。柳吟在不去读书的日子里见不到她,向她埋怨不和其他同窗的玩伴一样相守,梓熙略显无奈,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两个相叠的圆,告诉她,“ 这个圆是我,另一个是你,这相叠的一处是我们俩的缘分。还有些没相叠的,是我们都看不见的,你有你的玩伴,我也有我的。 ”
柳吟点点头,望着梓熙的背影在梅林中离去,心中隐隐作痛。在没有梓熙的时日,她并未去寻在沧州认识的其他姑娘,和他们在一处时,不同与梓熙时的感受,因而分外思念梓熙。她只是一味埋身于词赋里做文章,偶尔寄几封书信。
某天,父亲告知柳吟,不必再去私塾读书了,他已经为她请了一位擅长诗赋的先生来家里,她心下一沉,眼角已然噙泪,父亲又道,这位先生有两个学生,还有一位是同样乐于诗词的许家二小姐,她瞬间笑逐颜开。
柳府不大,但是闲人较少,倒也清净,柳吟特地在庭院里摆放了几株兰花,好让梓熙路过时能感到幽香怡人。
两人一见面便笑语盈盈,丝毫忘记了前些天争吵的事情,一同练字,诵诗,做功课,较之私塾,相处更密。柳姑娘喜欢赋,许姑娘擅长诗,先生下课了,便吟诗作对,偷看《西厢记》,***饮青梅酒,肆意快哉。
柳吟眼里满是她。梓熙的诗,清丽委婉,有些辞藻过甚。梓熙的字,娟秀而不失力道,比她的“小鸡爪”好看太多了。梓熙身弱,手脚时常冰冷,柳吟便抓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藏进袖子里。梓熙留在柳吟的房内练字,柳吟便安置好两个炉子烘暖。
有时,梓熙练着练着,就趴在书桌上睡着了,柳吟放下笔,看着她嘟起嘴,朱唇玉面,浅浅呼气,不禁倾身而吻……
她本以为她会是娇羞笑面,没想到她顿了顿,起身漠然道:“你在做什么?”尔后甩笔而去。
柳吟不知所措,她望向窗外,脸色煞红,又怕又悔,此刻自己便是梓熙睁眼后的茫然。
梓熙照常来柳府读书,只是先生走后,她便不留了,柳吟做了许多条酥赠与她,没过几天,她带来一盒酥酪,畅谈甚欢,似乎忘却了前事。
柳吟见她笑了,自己也便笑了,心中想问及前几天的事情,却又不敢相问,夜里百般思索过后,任旧放不下心来,怯怯地开口道:“姑娘之间亲吻,并无大碍吧?”
她不敢看梓熙,听她用稚嫩的声音,严肃的口吻回答,“你以后别想再这样了。”
柳吟思虑如蚕茧,泪珠无意划过她的脸颊,淡然道,“ 若是,我心悦你,当如何? ”
梓熙瞪大了双眼,迅速用酥饼塞满嘴以饰慌乱,
“柳吟,我和周公子要定亲了,你心悦我,会万劫不复的。”
柳吟看着日光倾倒在书卷上,幡然醒悟,扯了扯嘴角,“原来是这样啊。”
她干笑了两声,“你还记得,去年我在你府内沐浴的事情吗?我就是从那时候起想和你在一起一辈子的……”
她疑惑道:“什么时候的事情?我从未让任何人来我府内沐浴。”
柳吟的笑容忽然凝固,“你真的不记得了?”
她用柔和的声音,肯定地说,那声音却额外的刺得人心疼,“我不可能让人来我府内沐浴。”
柳吟轻咳了两声,起身道,“无妨。”
她冷笑,撑开双手,似乎是在拥抱过堂的春风,像以往不愿勉强他人一般,她选择任由她去:
“你忘了,我也忘了,这天地间再无第三人知晓此事,便可以算作从未发生过了。”
十五六岁的姑娘,太过年轻,以为凡事过去了就好了。 殊不知,有些感情,脑子会忘,可心不会 。
春暖花开之时,桃李争艳,柳吟与梓熙每年都会在山寺下的桃林里踏春,柳吟兴致勃勃地来到此地,一如往日,等待梓熙,可是此次却没有见到向她笑脸相迎的梓熙,她寻觅良久,却在一幽静处,见她与周府的小公子同行,她乖巧地让周公子替她戴上一束桃花,盛开的笑颜曾是照进柳吟心里的光。
她心里像是被酸梅汁一点一点地浸泡,寸寸是苦。
以前她也曾设想过若是心上人心里住着其他人她该怎么办,她觉得她会不怨不悔,会放弃,可现在自己的心究竟是为何要执迷于梓熙,为什么她和周公子是名正言顺,是郎才女貌?那她算什么?磨镜么?
她只能一个人嘶号,不敢同父母或是任何人诉苦,泣涕以致身软,乃提笔写了一封书信寄给不知能不能收到回信的故友。
次日,梓熙问她昨夜是不是没去桃林,她双眼红肿,轻声道:“你还会在意我去了没?”
梓熙不以为然,笑着哄她,将糕点塞到她嘴里,她看着她白净的面庞,天真地望着她,将糕点咽了下去,平静得可怕。
柳吟第一次爱上一个人,就已经不可能了 。
这种滋味并不好受,好像时不时有蚂蚁在她心上挠痒痒,有梓熙的日子,她依旧与她逗乐,一旦梓熙不在,她对她朝思暮想,快疯了。
特别是,当柳吟想象梓熙会在另一个人那里露出开心的欢笑,低三下四地对另一个人好时,她气到直冒冷汗,爬在书桌上,汗水浸透了内里。
她没有办法冷静,仿佛自己最宝贵的字画被别人拿了打趣。
她的体格本是喜温厌寒,却还在冬日里抓紧她的手,她这个小赖皮,为了叫她去学堂,没睡醒就起了,她恨她为什么看不到这些?!
于是她开始倒掉她给她的酥饼,梓熙也意识到她的不对劲,与她渐行渐远,一旦她没有了梓熙,又格外想念。
她们一次又一次地争吵,她忍受着折磨,想爱而不能爱,不想爱却又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她的生辰快到了,梓熙亲手为她雕了一只桃木簪子。
她笑着说要为她带上,她却漠然回答:“我就这么好打发吗?”
梓熙疑惑,“什么?”
“前些天,你送给周姑娘的分明是个玉簪,怎么到我这就成了木的?”
她慢慢放下手,“这可是我亲手做的,比那些铜臭味的东西好多了。”说完便又抬手为她戴上。
她却哭了起来,抓住她的手,用桃木簪抵着脖子,“你杀了我好了!”
梓熙一脸惊恐,又听她喃喃道:“ 你杀了我吧 !”
梓熙奋力甩开她的手,“你只知我给她的是个玉簪,你又怎知她曾赠我一枚金簪? 柳吟,你分清楚我们之间的关系好吗?我不想看到你这样…… ”
依旧是那么云淡风轻的解释,依旧是她的一厢情愿,她淡淡哂笑,“你走吧。”
梓熙从书篓里抽出一本书,重重甩在她面前,然后跑出了柳府。
尔后柳吟不吃不喝了很久,父母给她看了郎中,她也不愿喝药。
先生已经不来了,梓熙也没来过,她亦没有再做文章,很长一段时间就在院内抚琴,越是见不着梓熙,不知是思念之意还是赴汤蹈火不甘罢休的爱意,愈来愈浓。
某天街上忽然铺红十里,施粥的人都多了不少。她听丫鬟们乐道,许家的大小姐要嫁给周府的小公子了,一片喜气洋洋的光景。
柳吟收到一封书信,她急忙躲进房内拆开,却是故友给她的回信。
几行字迹大致相问柳吟可是爱上了梓熙姑娘,究竟因何而爱呢?
她在梳妆盒里找到那只桃木簪,抱着它痛哭起来。她爱她放肆,她爱她能早起,她爱她勤沐浴,她爱她总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她爱她有的这些她都没有,其实不是因为这些好处她才心悦她,以前这些东西在她身上根本就不以为然,但只因是心悦她,她才觉得这些好处像金子一样在她身上闪着光。
信末又道:可不管怎样,都要好好生活下去。相遇离别,本就是这个世界的规矩。
至少,还能够留在喜欢的人的身侧告诉她你爱她,已经是很大的幸运了 。
她太傻了,即使她喜欢她又能怎样呢?父母不会应允的,倒不如由着她去往原本规规矩矩的日子,还能一辈子陪着她。
她走到书桌上,回忆起她们在一起的时日,翻开她那天扔下的《西厢记》,里面忽然掉落一张信纸,拾起一看,正是梓熙的字迹。
她猛然擦干泪水,狂奔着跑向张灯结彩的许府,她从无人看守的后门进去,冲进梓熙的闺房里,两人相视,房内众人皆被遣散,她看见她一袭红衣坠地,手握木梳,惊喜地望着她,眼眶轻含泪水,伸出手,“ 你来了 ?”
似是相约已久的邀请,充盈着期待。
柳吟接过木梳,轻柔地抚摸她那如乌木的长发,铜镜映出她绝美的新妆,听得满是欣喜的声音,颤抖地笑着祝愿:
“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