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女人 (作者:彭学明)
走进湘西,湘西女人是最让人牵挂的。
湘西的女人朴实、土气,一如山里的一颗石头或山花,没有丝毫人为的雕琢和装饰,不管风怎么吹日怎么晒雨怎么淋活计怎么磨,湘西女人就是水灵灵的、绰约约的,洋溢着最为引动人心的生命气息。尽管你有时会看到一个或两个不怎么引动人心的,一打听,保证不是湘西的,那是外地来这里办事的女人和娘子。湘西女人是纯粹的、丑也能美的精灵。
在湘西长满绿草绿树和鲜花的背景里,湘西女人总是行走着的最好的风景。脸尖尖的唇薄薄的,皮嫩嫩的,腰纤纤的,胸挺挺的,柔而不弱,媚而不俗,穿着自己刺绣的花衣,戴着父兄铸造的银圈,在你的心尖尖上摇曳穿行。蝴蝶斑斑斓斓地跟在身后。蜻蜓斑斑斓斓地跟在身后。南来的紫燕一声呢喃,也斑斑斓斓地跟在身后。她们是质地优良的一种花木,大朵大朵地开放,大片大片地生长。
这独个的、行色匆匆的,是上了年纪的婆姨。她要到坡上去,她会隐没在庄稼里好长一段时间不会出来。手上的锄头镰刀,会在她汗水溽溽的滴淌里薅出一大片诗句割出一大片文章。女人,文章与诗句里的一张犁,弯着腰躬着背,驮着辣热的日光和人生的乞望,匍匐前行。庄稼的叶掌越肥越厚,叶掌的果实越壮越甜,女人额上的皱纹却像犁下的沟沟又深又黑。可女人依然站在庄稼里,让山风吹拂,与白云为伴,然后把星星和月光带回家里,做成油灯,照亮全家人的生活。
那些结婚不久的嫂子和没结婚的妹子,是一群叽叽喳喳的山麻雀,整日整夜,飞来飞去。银亮的声音在山谷里抖动飘逸,涨一河春水,催一树花蕾,把一片片慵绻的黄叶心事泡得伸直了腰身,游溶杯底。他们要翻越这一座座绿色,到山的那边去,走亲戚,看热闹,会情人,或者仅仅是买一点自己喜欢的东西。她们不描眉化妆。她们不烫发整容。她们只穿戴一身好衣服。她们跟自己的情人一样,恨那些花枝招展、浓妆艳抹的妖女人。
那些情人,常常在河边或林地的一块岩板上等着,守望这些即将翻山越岭而来的爱情。脚下的水,水底的鱼,都像女人曾经的手掌抚摸他的心。当女人的铃香摇近时,情人站起来,对着她们打一声响亮的吆喝,“喔——喔!”亮丽的湘西女人就都竖了耳朵,亮了眼睛,笑笑对,一齐响应“喔——喔!”如是男人又“喔”,女人又“喔”,整个河谷一片“喔”声。不是山誓海盟,没有花言巧语,湘西的女人跟男人,就这样面对我们宣传爱情。
那个穿线格衣的、早已归属了情人的湘西女人,羞羞的,却勇敢的,走出队列,迎住男人。可是不成!那帮子柔起来比谁都柔,野起来比谁都野的好女人,一下子嘻嘻哈哈地扯住了她的衣角,不准上前,咦!就等不及了!还未过门就不要我们了,那亲乖乖就那么好?我们不信!我们就要看看你这亲乖乖是傻蛋蛋还是俊馍馍!我们要整整后生!说了说了就蜂拥上去,团团抱住男人又扯又撕。提男人的耳朵,拧男的脸蛋,剐男人的衣裤,然后四脚朝天抬了,往红衣女人身上撞油打油,直到男女双双拱手告饶才甘罢休。那么,好吧,接个吻,做做示范动作!那各怀“鬼胎”的二人就半推半就地,做了一个示范动作。哎!湘西女人的一滴水,该会淹死多少男人?
湘西的女人心灵手巧,会绣花做鞋。
湘西的女人壮实漂亮,会生儿育女。
湘西的女人美丽多情,会酿造爱情。
湘西的女人唱歌时,歌里的子弹能击倒一颗铁打的心。
湘西的女人跳舞时,舞里的情勾子能勾住一尊远去的背影。
湘西的女人是世上最纯最真最善最美最举世聪颖的人。
可是她们命苦,她们似乎注定了是深埋地下的一条药根。自小,她们就没有儿童乐园,只有蓝天草地,她们固然也跟自己的哥哥弟弟一样在父母的背篓里长大,可她们永远没有哥哥弟弟的优越尊贵。当哥兄老弟穿戴一新地去上学时,她们往往留在家里扫地、哄弟妹或做其它什么。穷,盘不起,爹娘的天平只能倾向哥哥弟弟,委屈她们。因为她们是迟早要泼出去的水,收不回的人,她们迟早会成为别家的媳妇做别家的事情。她们常常站在自家的阶檐或坪场,看样高样大的童年在校园的操坪里跳呀闹呀、无忧无虑,她们常常静听那棵枝繁叶茂的古枫下钟的声音。当她们爬到教室外的门缝里随着伙伴失声读出“1+1等于2、2+2等于4”时,老师惊异地发现了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妹子,进来,我教你!”可妹子一脸绯红,跑了,以后再也不来。湘西女人,一串未甜先熟的葡萄,酸透了世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