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梵志翻着袜,人皆道是错。
乍可刺你眼,不可隐我脚。
赏析王梵志的白话诗,大多有感于日常生活琐事,而归结到某种生活真谛,具有禅理式的机趣。凡袜皆有正反两面,正面即外层,光滑美观,反面即内层,粗糙难看,人们往往把光滑的一面穿在外面,是为美观,而粗糙的一面紧贴肌肤并不舒服,“梵志”把袜子翻过来,把粗糙的一面穿在外面,可能是出于粗心,但也可能是有意为之,但大凡看到的人都说他穿错了。然而正错都是人所言,“人皆道是错”未必就是错。象梵志这样的人却认为宁可让别人看着不舒服,也不能让自己的肌肤受罪,错误的反是众人。
世上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都喜欢图慕虚荣,不顾实际效果,可怕的是,他们竟把这种图慕虚荣的行为视为正确的,作为他们行事的原则。
这首小诗一如王梵志的其他诗作,语言质朴、自然,宛如平常话,却能以小见大,反映至真的事理,在古代诗歌中并不多见。从中也能看出诗人任其自然的舒放品性。
黄庭坚说:“王梵志诗云‘梵志翻着袜,人皆道是错。乍可刺你眼,不可隐我脚。) 一切众生颠倒,类皆如此。乃知梵志是太修行人也。昔茅容季伟,田家子尔,杀鸡饭其母,而以草具饭郭林宗。林宗起拜之,因劝使就学,遂为四海名士。此翻着袜法也。今人以珍馔奉客,以草具奉其亲,涉世合义则与己,不合义则称亲,万世同流,皆季伟罪人也。”(《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六)
(二)
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
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
世无百年人,强作千年调。
打铁作门限,鬼见拍手笑。
赏析王梵志诗多无题,这两首诗的内容都是肯定生命的短暂,死亡的必然。既可以解释为否定长生的观念,即对世事加以讥笑,又很具“黑色幽默”特色,即面对死亡不可避免的事实,诗人无可奈何地自我解嘲。
“城外土馒头”, 以土馒头这样的大白话来喻坟墓,虽不免残酷,还是让人忍俊不禁,“土馒头”弃之城外,可见世人身死之后的孤寂,而生时的荣华富贵显见得是没有意义的了。“馅草在城里”, 坟墓既然是土馒头,坟中的人便是馒头中的肉馅了,这一比喻,几乎令人哭笑不得了,成为肉馅的显然是死人,却“在城里”,可见生死乃必然,倏忽间两个世界,“一人吃一个”
这样的大白话,竟然也可入诗,只有王梵志这样彻悟的人才敢为了。生命只有一次,死亡也不可多得,不论你爱不爱吃这个“土馒头”,都得吃一个,而且只能吃一个。死后在城外的孤寂生活自然不能与城里的繁花似锦相比,可是,纵然“土馒头”内的生活没滋没味,却由不得你选,不如老老实实“莫嫌没滋味”!
在这首诗中诗人坦然面对生死,语调轻松幽默,但又并非视生死如儿戏般的不负责任的轻松,也并非强作欢颜的故作轻松,而是在正视自然规律彻悟生死后,对世人的讽诫。第二首的幽默感似乎少了些,而冷嘲热讽却激烈了许多,“世无百年人”意思是凡人,皆不可能长生不老,这其实是每个正常人都知道的,但是偏偏有许多人不愿正视这一点,而是在活的时候,广置田产或遍求仙求,作着妄图长生不死的幻想,此即“强作千年调”。据传王羲之的后人陈僧智永善书,名重一时,求书者多至踏穿门槛(“ 门限”),于是不得不裹以铁叶,取其经久耐磨。诗中就用“打铁作门限”这一故事,形象表现凡人是怎样追求器用的坚牢,作好长远打算的。在诗人看来这无非是作无用功,故可使“鬼见拍手笑”。说见笑于鬼,是因为鬼是过来“人”,应该看得最为透彻,所以才忍俊不禁。鬼笑至于“拍手”,是梵志语言生动诙谐的表现。
宋代范成大曾把这两首诗的诗意铸为一联:“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重九日行营寿藏之地》)十分精警,《红楼梦》中妙玉就很喜欢这两句诗,而“铁槛寺”、“馒头庵”的来历也在于此。
(三)
我有一方便,价值百匹练。
相打长伏弱,至死不入县。
世无百年人,强作千年调。
打铁作门限,鬼见拍手笑。
他人骑大马,我独跨驴子。
回顾担柴汉,心下较些子。
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
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
我昔未生时,冥冥无所知。
天公强生我,生我复何为?
无衣使我寒,无食使我饥。
还你天公我,还我未生时。
大皮裹大树,小皮裹小木。
生儿不用多,了事一个足。
梵志翻着袜, 人皆道是错。
乍可刺你眼, 不可隐我脚。
吾有一言,绝虑忘缘。巧说不得,只用心传。
世事悠悠,不如山丘。青松蔽日,碧涧长秋。
山云当幕,夜月为钩。卧藤萝下,块石枕头。
不朝天子,岂羡王侯。生死无虑,更复何忧。 王梵志一生创作多少诗至今不详。唐大历六年(771年)有110首诗手抄本传世。《全唐诗》不载其诗。《宋史·艺文志》著录王梵志诗一卷。明清以来,梵志诗渐渐失传。清康熙年间编纂的《全唐诗》竟将梵志诗屏之门外。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在“敦煌遗书”中才又发现梵志诗。民国十四年(1925年),刘复《敦煌拾琐》录王梵志诗一册。其后,郑振铎校录《王梵志诗》一卷及佚诗16首。国际敦煌学界有不少人研究梵志诗,但未辑录成集。1983年10月,中华书局出版发行了张锡厚校辑的《王梵志诗校辑》。该集依据“敦煌遗书”28种不同写本及散见于唐宋诗话、笔记小说里的王梵志遗诗,经过点校、考释,整理汇编而成,收梵志诗336首(不含附诗12首),虽然它远不是诗人作品的全部,但尚可代表诗人的创作倾向和思想风貌。
他的通俗诗,唐宋时很流行。皎然的《诗式》、范摅的《云溪友议》、何光远的《鉴戒录》、惠洪的《林间录》、《冷斋夜话》、阮阅的《诗话总龟》、晓莹的《云卧纪谭》、庄绰的《鸡肋篇》、费衮的《梁溪谩志》、计有功的《唐诗纪事》、胡仔的《苕溪渔隐丛话》、陈岩肖的《庚溪诗话》、陶宗仪的《说郛》、杨慎的《禅林钩玄》等都转录有王梵志诗。日本平安朝时代编纂的《日本见在书目录》,著录“王梵志诗二卷”,可以推测大约在八、九世纪间竟已流传到日本 。 宋黄庭坚《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三十有《书“梵志翻着袜”诗》一文,其中说:“(梵志翻着袜诗)一切众生颠倒,类皆如此,乃知梵志是大修行人也。”
宋陈善《扪虱新话》卷五云:“知梵志翻着袜法,则可以作文;知九方皋相马法,则可以观文章。”
胡适在1940年代选注“每天一首诗”,汇集自己特别钟爱的古代绝句,将王梵志《翻着袜》一诗放在卷首。 王梵志诗在当时颇有影响,人谓其“不守经典,皆陈俗语,非但智士回意,实易愚夫改容,远近传闻,劝惩令善”(敦煌写本《王梵志诗原序》)。
佛寺禅门往往用它来“教戒诸学道者”或“开悟愚士昧学之流”。
唐代诗人中,寒山、拾得、丰干一路的诗作,直接秉承王梵志衣,而王维、顾况、白居易、皎然等,也或多或少受到他的影响。
王维诗《与胡居士皆病寄此诗兼示学人二首》注云“梵志体”。
皎然盛誉梵志诗“外示惊俗之貌,内藏达人之度”(《诗式》)。
中唐诗人顾况作过多首梵志体五言诗。白居易主张“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同梵志诗意旨***通。
因此有人认为,唐代白话诗由初唐王梵志,经顾况,到元(稹)、白(居易)得到了发展,逐渐形成通俗诗派。
晚唐皮日休、聂夷中、杜荀鹤、罗隐等进一步发挥了通俗诗的批判作用。佛寺禅门诗人更直接受梵志诗的影响。
著名诗僧寒山、拾得、丰干等写下许多梵志体诗歌。尤其寒山,更是步梵志后尘,许多诗从内容到形式皆承梵志衣钵。
宋代仍有许多人模仿梵志体写诗。《说郛》卷七有一诗,不仅模仿梵志手法,甚至直袭梵志原句。
江西诗派陈师道、曹祖等也曾搬运梵志诗句。黄庭坚恭维王梵志:“是大修行人也”。范成大巧妙地借用王梵志“千年调”、“铁门限”和“土馒头”诗句,写下“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的名句。此句后来被《红楼梦》第六十三回称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