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边城》是一支湘西山村生活的牧歌,是一曲真挚、热烈的爱情的赞歌,是一首用小说形式写成的无韵之诗,绘就的无彩之画。牧歌本是一个取自西方的文学术语,牧歌的实质,是在与复杂、败坏的城市生活对比中,表现淳朴、自然的乡村生活。夏志清赞赏沈从文的《边城》是“可以称为牧歌型的”,有“田园气息”的代表作品。杨义说沈从文“小说的牧歌情调具有屈原《九歌》式的凄艳幽渺”,是真正的“返朴归真”。牧歌不限于文学作品的某个特定方面,它综合了文体、风格、氛围、结构、题材等多种艺术成分,具有整体性、弥漫性的特点。因此,欣赏《边城》,需要有一种独特的眼光,如果仅拿它当一般的小说,就不能领略个中真趣。沈从文的笔法朴素,但他的朴素是雕琢凝练的朴素;笔法白描,却是诗化后的流畅。
《边城》(1934)是沈从文的代表性作品,是一部典型的田园小说。作品创造了一个封闭的田园环境,就是世外桃源。所谓“边城”就是偏远的小城“茶峒”,是沈从文家乡湘西的小城。它与世隔绝,其生存状态是原始的,远离主流社会和现代文明。现代社会文明因素没有进入到它的生存状态之中,这就决定了它的原始性的自然状态的生活方式。这种乡土风俗,就是小说最重要的表现对象,在这乡土风俗中,表现出沈从文的文化理想。自然状态下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在作品中,湘西的原始性风俗人情被最大程度地表现出来。
作品的爱情故事,事实上只是提供了一个小说叙述的最基本的情节框架。情节进展缓慢,填充在框架里面的,是大量的风俗人情。这里山清水秀,这里民风淳朴,人人善良、淳朴,古道热肠,自足快乐,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作品开头,就写了自然山水的美和世态人情的风俗美。河水清澈,可以看到里面的鱼。渡口是公***的,守渡口的老人古道热肠,任何人都不用交钱,非要交钱的,就给他当地的特产,烟叶和茶叶。还有一口大缸,专门给过路的人泡茶,谁渴了谁喝。这里的军队士兵,除了号兵每天吹号,人们知道以外,这些士兵仿佛不存在一样。
原始的风俗人情,是田园文学的基本表现对象。中国古典田园文学,基本上都是以风俗人情为表现内容。在这种原始的风俗人情中,表现人性的善和自由。比如说《桃花源记》,叙述者进入到这个世外桃源以后,发现这里民风古朴,人们杀鸡宰牛,热情地款待他。所谓,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是与世隔绝状态下的人性的淳朴、善良。是一种和谐美好的人生境界。知识分子在原始的风俗人情中,可以体验到一种摆脱社会压抑的自由心境。远离了官场庙堂和社会的羁绊,自我获得了一种精神上的自由感。沈从文田园小说,并不是传统田园文学的简单移植,而是有所创造。
由于古代社会的禁欲主义文化的制约,中国知识分子只是用田园象征社会理想和自我自由的信念,田园文学中并没有爱情生活,甚至没有以女性为主人公的。在五四田园文学中,作为一种进步,女性形象成为田园小说的主人公,但是,还没有爱情。《竹林的故事》中主人公是三姑娘,但三姑娘没有爱情,沈从文这里就有了爱情,这是这种古老的文学原型的现代转换。
作品的爱情故事是这样的:守渡口的女孩翠翠,是一个美丽、纯洁、天真的少女。当地有个船总叫顺顺,他的两个儿子天保、傩送都爱上了她。天保通过媒人去说亲,但是,没有得到明确的答复。弟弟傩送知道以后,却要按照当地习俗向翠翠求爱,他和哥哥商量,用唱歌的方式向翠翠求爱。但是,哥哥天保不善于唱歌,觉得自己不是弟弟的对手,就放弃了追求,离开家乡,在他驾船离家出走的时候,船毁人亡。傩送因为哥哥的死,也对老船夫产生了误会,认为老船夫为人“人弯弯曲曲,不利索,”以至于于把哥哥弄死,因此,也放弃了对翠翠的追求,离开了家乡到外地去干活。因为忧虑孙女的婚事,老船夫苍老了许多,在一个雷雨之夜死去。翠翠心中爱着傩送,作品结尾她仍然看守着渡口,一边等着傩送。作品写:“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也许明天就回来!”实际上,这是一种三角恋爱的悲剧故事。但是,这种爱情悲剧,却体现了自然状态中人性美好的人性。
《边城》的爱情悲剧指向人性善,它通过爱情的悲剧反映了一种美好的人性。造成爱情悲剧的既不是社会环境,也不是文化,更不是人性恶,而是人性善。这里的悲剧之所以发生,最主要的原因是翠翠的天真、纯洁。翠翠不是那种大胆、泼辣的少女,而是那种,腼腆、羞怯的少女。由于她的这种性格,使她不是很直接地表达自己的爱情,到底爱哪一个,她只是朦胧地藏在心里,谁也不告诉,连她祖父也不告诉。而老船夫又非常尊重孙女的选择,所以,天保、傩送一时不知道翠翠究竟要选择谁,这样才导致天保离家外出,以至船毁人亡。于是,也就有了傩送对于老船夫的误会,就有了傩送远走高飞。所以,尽管是悲剧却证明了人性的美。《边城》以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和特异的乡土习俗,表达了作者对美好人性的追求和渴望,体现了沈从文的自然文化理想。
沈从文所描写的湘西社会,不是真实历史,而是梦幻世界,是沈从文人性理想和文化理想的象征。沈从文自己也非常清楚这一点。沈从文说《边城》追求的不是生活真实,而感情真实,他说追求的是一种“人生形式”:“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我主意不在领导读者去桃源旅行,却想借重桃源上行七百里路西水流域的一个小城小市中几个愚夫俗子,被一件人事牵连在一处时,各人应有的一分哀乐,为人类爱字作一度恰如其分的说明。”
《边城》无非就是对美好人性的渴望。沈从文对自然文化的选择,触及到人类文明的文化难题,或者说揭示了人类文明的悖论。就是“文明与道德的二律背反”。在人类社会的历史进程中,文明的进步,往往以人性的道德牺牲为代价。文明却同样带来了人性的异化。人类历史从原始到现代,再到后现代,不断遗失那些美好的东西。人类创造了文明,而文明却成为人的枷锁。它揭示了人类文明的尴尬和困境。这种田园世界说到底,无非是提倡一种审美人生。那种淳朴、善良,那种纯洁的爱情,无非是告诉我们,不要总是以功利的态度对待人生,要按照人的本性去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