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晓得从什么时候起,我与石磨的情愫开始变得难解难分。它和我的小村庄一起夜夜入梦。梦呓迷糊中,等我笑吟吟地跑过去,想把石磨再推一两圈的时候,梦境訇然破碎,惺忪中我怅然若失。现代化的火车、飞机,栉比的高楼大厦,街道上接踵摩肩的车流,这一切占据着我梦中的空间,把我乡土气息的回忆捣碎。
又是一个无边落木萧萧下的季节,当我再次抵临生我养我的小村庄,村庄口那棵巨大核桃树的叶子已经凋零殆尽了,遒劲干裂的枝丫向云与云的罅隙里伸展开去。树下,石磨静默地沉思,像进入暮年的孤寡老人一样,满目流泻出惆怅。两扇青石间已经长出了斑斑的青苔,那是光阴远去的痕迹。石磨到底在沉思着什么?或者它为什么沉思?
石磨何时来到我闭塞得又充满温馨气息的小村庄,现已无从考证。只是小时候听奶奶说,石磨是在山里汉子浑厚的号子声中溜下撬杠,安稳地盘踞在核桃树的阴凉下。乡亲们夹道欢迎,鼓乐齐鸣、鞭炮声声,这种场面绝不亚于正月十五乡村社火到来。奶奶说,村里还给石磨请了说书的先生,全村老少聚在核桃树下听说书先生说了三天三夜的《水浒传》。奶奶的皱纹里埋满了对石磨的记忆,沧桑的声音里有种难以磨灭的感情。因为在庄稼人的眼里,石磨的价值远远大于五六头耕牛,或者说没有东西可以和石磨的意义作等价交换。石磨带着刚凿出来的轮廓,静静地接受着村民们的爱戴与敬拜。如今,奶奶已经去世了,但核桃树还在,石磨还在。
石磨的到来给平静的小村庄带来了喜庆和欢乐,红红的辣椒粉、白白的小麦面、蜡黄的玉米面搅团、可口的豆腐、金黄的玉米糊汤,这些都归功于石磨一圈一圈地旋转和耕耘。时光荏苒,核桃树一年一年长粗长大,长得枝叶蔽天,长得树梢已经触到了月亮的羞涩的脸,而石磨在老牛的步履带动下日复一日地转动劳作。
村里人像田垄里的庄稼,一茬被割去了一茬又破土再生了。驾鹤西游了的村里人没有留下一点痕迹,生于这片土地又埋入这片土地,只有石磨见证了每一个人的足迹,只有石磨把村里人淳朴的生存哲学熟记于心。几乎每一个人,包括逝去的人和健在的人,他们的一言一行都铭刻在石磨的记忆里。男人们坐在石磨边抽过烟锅子,唠过外面打工的艰辛和并非真正的艳遇。女人们在石磨旁浆洗过衣服、做过针线活、道过家长里短。小孩在石磨上躲过猫猫、赶过转牛、打过架、将偷邻居家的西红柿和玉米棒子藏在石磨的下面。
记忆里关于石磨的画面还是清晰可见。乡亲们把从河里刚淘出的黄灿灿的麦子倒在石磨顶端,老牛匀速地拉动石磨隆隆地转动,灰色的麦子混合物飘然落下。老黄狗卧在石磨旁边,端详着主人忙活的身影。女人蹲在地上摇动着筛子,面粉像雪花一样洋洋洒洒地飘落在柳篮里。女人把麸皮抓进簸箕,动作麻利轻快。老黄狗挡住了女人来回匆忙的脚步,女人愤愤地轻踢黄狗,黄狗识相地摇着尾巴站起来,耷拉着脑袋卧在稍远的树荫下。
腊月天,更是石磨备受青睐的日子。家家户户忙着磨豆腐。泡涨的豆瓣从磨孔里倒入,白色的带着豆香的汁水从两扇青石的凹槽中涓涓流出。男女老少的笑容里藏着喜悦和祥和,言语中充盈着吉利话。打闹的孩子们绕着石磨奔跑,光着屁股的小子哧溜哧溜爬上了高大的核桃树,在大人的呵斥声中又怏怏地滑下来。
石磨的非凡意义使人们并不认为石磨仅仅是石磨,石磨被莫名地赋予了神明的形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隔着窗户纸可以窥见石磨旁袅袅的烟火,升腾的烟缕中有山里人最简单的希冀和期盼。
村里所有人***用着一踞石磨,但是他们从来没有因为石磨而面红耳赤过。纯朴的民风让山里人之间懂得了谦让和尊重,谁家有了棘手的事,全村人都跟着着急。老村长领着大伙儿在核桃树下集思广益,只要在这个村子里,就没有大伙一齐努力过不了的门槛。
我两岁的时候,生病感冒是常事,面黄肌瘦得像没奶吃的小羊崽子。母亲整天忧心忡忡,和村里的神婆叨咕了一天。第二天一大早,母亲踏着犹未散尽的晨雾,拉着病秧子的我,在石磨前叩了几个头,从此石磨便成了我的干爹。母亲说,给石磨叩了头就会像石磨一样结实、健壮。说来也奇怪,从那以后我一天比一天欢实起来。
自从我体格健壮起来,不再整天浸泡在药罐子里的时候,石磨在乡亲们的眼里的灵验程度更加深刻起来,它已经不再是用来磨好吃的石磨了。氤氲的香火萦绕着核桃树的枝叶,香柱的青烟会把傍晚时分落在树上的鸣蝉赶走。
这就是我儿时关于石磨的记忆,这就是经常进入我梦里的丝丝蔓蔓。城市里的灯红酒绿抢占着我梦的内容,但是却不能把关于村庄和石磨的记忆像剔除肉瘤一样剔除。我觉得我的根是扎在石磨的缝隙里了,况且我还叫了石磨几年的干爹。这个无言的干爹,曾经目送我走出乡村,走出贫穷,走进一个繁花似锦的世界。
我回来了,背负着思念的重量。乡亲们蹲在墙角晒太阳,黑色的棉袄,双手放在袖筒里,憨厚的笑容,黑黄的牙齿,抽着自卷的烟叶子,杂毛土狗窝在主人们的身旁眯打着眼睛,小猫贪婪地蜷缩在小姑娘的怀里呼噜着。这些使我感到亲切、熟悉和安详。
见到我回来了,孩提时的老伙计热情地走到院子里,用长满老茧的手和我打招呼,伸出来又蓦地收回去,一边窘然地乐呵着,一边使唤孩子给我找板凳。坐下后,话题开始围绕着村庄里的新鲜事铺开。孩子们从屋里端来了刚刚褪去青皮的核桃。
谈起小时候的往事,大家似乎找到了***同的话题,气氛顿时活泛起来,言谈不再那么拘谨。
“咱们小时候把青涩的柿子放在石磨里,等变甜了一窝蜂地去抢着吃。”朋友的回忆在温暖着我们,也在消除我们多年不见的隔膜。
“现在还有人用石磨磨面吗?”我试探着问道。
“现在哪里还有人用石磨?石磨磨一天的粮食,电动磨子俩时辰就整停当了。”
村庄也没有想到今天,很久以前它就是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是西汉末年四皓的隐居之地。现在发达快捷的交通信息网络带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革命。
村民们给我讲着现代化给村子带来的变化。高速路从河滩旁穿过,没有人用大铁锅做饭,乡亲们用上了电饭锅,睡上了席梦思。没人去听古老的说书艺术,因为很多家庭有了家庭影院,有了VCD和有线电视。
年轻的村里人为了争夺沙河里的采砂权,打得不可开交。向钱看的认识在年轻人的观念里漫延。谁家鸡偷食了谁家的菜苗,彪悍的妇人开始指桑骂槐。
我的村庄是病了,但我不过是一个漂泊异乡的文人。我心里的苦闷只能发泄向笔端。
我要走了,带着一腔的惋惜。未来村庄会是什么样子,我完全不能断然下结论。我挎上行囊,抚摸着石磨上萋萋的苔藓。石磨默然,我也默然,但我感觉到我和石磨是心有灵犀的。也许石磨比我更要悲伤,它唯一能做的也是沉默和慨叹。它已经被世俗抛弃在角落里,它像一位暮年的老战士,曾经的枪林弹雨的冲锋和横刀立马的气势已经全然不在。而我能做的也只有抚慰和告别,为村里人那些已经远逝的淳朴善良哀悼。
别了,石磨。
别了,村庄。
作者简介:杨国良,陕西商洛洛南人。创作诗歌、散文、报告文学等50余万字,《纤手与钢枪》《我愿是那唯一的绿色》《界碑》等100余篇作品发表于《边防警察》杂志、《边防警察报》和《天山网》等媒体,报告文学《大风起兮红旗扬》出版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