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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春耕图散文

春节一过,当人们还沉浸在欢乐的节日气氛中时,勤劳的村民就闻到春的气息,盘算着耕田的事儿,嘴上不说,却暗自筹划着,唯恐迟了赶不上节气的趟儿。

 闲了一冬,休养了一冬,浑身攒满了劲,像无数条毛毛虫拱着,不干活浑身难受。老斌头有事没事去自家田里转悠,蹲在田埂上边叭哒叭哒地抽着呛人的旱烟边沉思着,妈的!这可恶的耗子哪儿不能打洞非打在田里,必须堵严实;那块田田埂被过往的人踩崩了一部分太薄要加厚些,有的田里小石头多,必须拣干净,否则耕田时硌脚,会划伤脚板。田边的圳里长满杂草,多处开裂,像张开干涸的嘴。春耕放水前必须将杂草刨净,犹如人出门前将胡子刮净一样,将裂缝填实,不能漏半滴水。现场察看完毕后,眼里有了活,心里就有了底,都一一装进心里,掰着手指能数出个一二三四五条来。刚才还在沉思的脸上这会露出了笑容,将铜烟锅在鞋帮上敲了几下,抖落烟灰,站起身迈着坚实轻盈的脚步向家走去。掩映在树林里村舍已炊烟袅袅,如同自己的心情,氤氲而轻柔。

 回到家将农具搬出来,犁、耙、脚耙、巴柱、砸柱(一种加固田埂的木制工具)及锄头等十八般武器,全摆在院内,一一仔细检查,擦拭灰尘,用砂布除锈,打上油,油光锃亮,不满意的再整饬整饬,直至满意为止。磨刀不误柴功,“战”前准备要充分。如此这般,心里才踏实。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春的味道越来越浓,万物复苏。草儿探出嫩绿的头,欣欣然东张西望。花苞儿爬上桃树的枝桠,脸一天天红起来。许多绿点点像虫子一样占居树枝最高处或显耀的位置,招呼风儿显摆自己。风也柔起来暖起来,拉开了春的帷幕,一夜之间到处都是春的气息,无处不在,连田野也绿起来,活起来。村民们的心也被春风拂去冬日的沉闷,将一年的希望随风铺展开去,弥漫在山间、地头和田野,更耐不住性子,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

 四月未到,雨水多起来,淅淅沥沥没完没了,像牛撒尿似的。雨朦胧雾朦胧,一切都静默在雨雾之中,云山雾罩仙境一般。滴哒了一夜的雨仍劲头十足地下着,根本不打算稍息一会。这天气正是下田干活的好时候,老斌头管不了那么多,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穿上雨鞋,掮上巴柱、砸柱和锄头钻进雨雾之中向田间走去,吸一口湿润的空气,温暖中又带着丝丝凉爽,沁人心脾,不禁加快了脚步。老斌头是种田能手,种田技术谙熟于胸。不管过没过冬田埂必须要加固,先刨去田埂内侧一层不到二十公分厚的虚土,直至下面的生土,刨平后双手握着巴柱中部腰细处用力砸实田埂。巴柱是用碗粗的杂树木头加工的,长约两米,一端圆如半球,另一端略扁,木质结实,中间细,手能握住就行。巴柱砸田是重体力活,双手握住巴柱高高扬起,落下时顺势用力砸去,像敲着鼓点,震得田埂弹出“嘣”地响声,每砸一下嘴里发出“嘿”地吆喝声,两者一唱一和,凑响了动听的春耕前奏曲,在雨中雾中和山间穿行和漫延。随着鼓点的`进行,一个个凹下的半球形印在田埂上,如同蜂窝,挨挨挤挤排列有序,沿田埂向前延伸。又像一幅画,巴柱就是画笔,老斌头做事严谨,因此,画得用心,画得美观。他砸的田埂不会漏水。

 一场稍大的雨,浸透了水田,泱了浑浊的水。刨得光亮的圳里汇聚了山间的水流到田里,发出欢快的潺潺声。砸实的田埂犹如一个没缝的碗收集每一滴落到或流进田里的水,水越聚越多。水不够也不碍事,从村后的山塘里放水就是,打开闸门水如脱疆的野马一路欢歌,腾挪跌宕蜿蜒而来,哗哗流进田里。水淹旱田,一片“汪洋”。

 老斌头将水牛赶下田,给牛脖子套上鞍,用麻绳绕过脖子系牢。再与后面的犁或耙连在一起,老斌头一手扶犁,一手握紧缰绳和竹枝条,嘴里不时发出“起起起”的吆喝声,这是给牛发出不同的指令,如“起——”是开始往前走,“起起”两个起字相连,是催促牛快走;“哗——”是停下来,“嘿——”是牛不听话主人发出警告等。不同的主人制定的指令也不尽相同,训练有素的牛能心领神会,且必须听从主人的指令,因为主人手中有“尚方宝剑”——竹枝条。长到一岁的牛才能下水耕田,牛太小没力气,反而影响牛的成长。初次耕田的小牛不懂规矩,领会不了主人的意图,不往前走,专走“旁门左道”。只好有人牵着步入正道,犁浅点,犁深了太沉,小牛吃不消,会昂着头甩屁股停下来不走,以示抗议。对于不听话的懒牛,主人会高举“尚方宝剑”抽在牛屁股上,顿时画上了一条明显的印子。主人心疼自己的牛,那也是命根子,“尚方宝剑”扬得高落得轻,可牛还是怕疼的,一扬起马上奋蹄前行。一天下来,小牛脖子上套鞍处有条红红的血印,而成年牛早已磨成茧,硬硬的隆起像远处的山峦。

 牛埋头在前面走,老斌头在后面跟着,来回往返,一垄垄土块犹如刨子下面吐出的木刨花在老斌头身旁翻滚着,排成一条条长龙,随老斌头向前延伸。牛很听话,这是多年来形成的默契,偶尔听到老斌头的吆喝声。老斌头稍稍抬起犁的后头,犁进的深度合适,刚好将上年的熟土全部翻过来。这需要高超的耕田技术才能把握好这个度,既不把生土翻上来保证了田的肥力,又保证了水田不漏水。牛习惯了这种负荷,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不到半天功夫,七分田就犁了一半,老斌头看心爱的牛累了,需要歇息,将牛赶上田埂,栓在一桃树上。树上桃花盛开,在雨水的滋润下,娇艳欲滴。牛一边闻着花香一边津津有味地啃着草料,眼睛凝视着什么,像在想着心事,两只大耳朵扑闪着,尾巴不长却也卖力地来回甩着划着圆弧,驱赶飞来飞去的牛虻。

 老斌头趁休憩之余来到田坎边上的秋银家,坐在屋檐下的条凳上嘴里叼着铜旱烟锅,装上烟丝,一摸口袋没带火,转身向屋里忙碌的秋银借火。秋银走出来将火柴递给老斌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有点特别,正好与老斌头的眼神相撞,有种异样的感觉在俩人心中荡漾。秋银一言不发转身走进屋里,老斌头看着她傻笑了一会,布满皱纹的脸上有了丝丝红润。老斌头每年都从这秋银屋檐下的这块田开始拉开春耕的序幕,这块田是他最盼望最用心耕的田,也是最后耕完的田。是这块田给了他某种机会或机缘,平时总想来转转。因此,在这块田干活特别卖力,特别有劲,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心也年轻了好多。每次来这儿总要向秋银借火,秋银也不嫌烦,总一声不吭地给他火柴,好像提前准备了似的,再低头走开。火柴借了多少次,秋银不记得,只知道借了快三年了。老斌头抽完烟,到了必须离开的时候,虽然有些磨蹭和不舍,但没有理由再呆下去,站起来向那头牛走去,起身时从裤兜里掉出另一盒火柴,落在地上。秋银看见了,摇摇头笑了一下,拾起来小心翼翼地塞进灶台旮旯里,心想下次他来再借给他。

 雨不知什么时候已停了,云开了眼透出亮光,镶了银边似的。晌午了,老斌头蹲在桃树下的石头上,牛就在身旁,牛吃饱了眯着眼反刍着。老斌头有点饿了,吃着早上从家里带来的两个煮熟的红薯,红薯凉了,粘乎哽喉。他想去秋银家讨口热水喝,可又迈不脚,只好眼巴巴瞅着,叭叽着嘴慢慢地努力吞咽,犹如身旁的牛反刍一样。老斌头鳏居多年,与儿子青相依为命。青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老斌头没再让他继续上学,要他踏踏实实在家务农,也好有个帮手。老斌头遐思着,附近传来耕田的吆喝声,时断时续。而对面的秋银家,屋顶上已升起袅袅炊烟。老斌头眼瞅着炊烟升起,散开,最后消失,思绪也随之弥漫开去……

 秋银有三个女儿,大女儿已嫁人,她那个死鬼男人老黑,别看是个退伍军人,三棍子打不出一闷屁,平日闷葫芦一个,不高兴时嘟嘟哝哝不知所云。最可气的脑筋不好使,少根筋,看上去傻乎乎的。要不是他年轻时家里条件好,秋银才不会嫁给他呢。前年,老黑更傻了,竟找不到回家的路,没有回家,失踪了,总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秋银伤心欲绝,求人四处寻找,老斌头主动请缨去附近村子帮忙找过,还去过县城,差点迷了路,无功而返。男人不见了,塌了天,但田间地头的活儿还得干,一个女人家要撑起一片天,个中辛酸可想而知。老斌头主动帮忙,一来二往,他俩之间有个约定,除了他俩没人知道,老斌头一直坚守这个约定,严守这个秘密。

 次日,老斌头带着儿子青一起给秋银家耕田,就在秋银家前面与自己的田相邻。青一脸不高兴,放着自己家的田不耕,偏要给别人耕,还干得那么带劲。父亲每次说不会白干,人家开工资的,可这两三年青从来没见父亲向她要过钱,仅吃过一次饭。那是在上一年,桌上还有一个女孩,模样还可以,非常羞涩,不敢正眼看他,只是偷偷瞧了他几下。后来听父亲说那女孩是秋银婶的娘家侄女,父亲托秋银婶给自己介绍对象,就是她侄女。后来没了下文,可能那女孩嫌这儿地方差家里穷,没看上。一段姻缘没开始就这样结束了。青对父亲的所作所为想不通,牢骚满腹,有些消极怠工。老斌头对儿子要求严格,一丝不苟,见儿子敷衍了事,气不打一处来,严厉训斥,“学习成绩不行,农活又不想做,要精不肥,要文不武,今后有什么出息,只有当叫化子讨米。”老斌头想尽快把儿子培养出来,教会他种田种地的技术,自己也省心。“老给别人干,就不讨米了?我看迟早我们都要讨米。”青毫不示弱反唇相讥。父亲对村里风言风语,全然不顾,真不知父亲是咋想的。老斌头似乎被儿子踩到了痛处,不再言语,可青哪里晓得他的心事,眼看着青一天天成了大小伙子,结婚成家迫在眉捷。可家里这个条件,谁愿意将女儿嫁给青呢?老斌头一想起这事就心急上火,茶饭不思。

 太阳开始偏西。父子俩被太阳毫无遮拦地晒着,尽管水里有点凉,还是抵不住燥热。青一直埋怨父亲,老斌头仍拼命地吆喝着牛来回走着,牛对主人高强度的劳作,提出无声抵抗,放慢步伐。老斌头视而不见,不管不顾,犁完后,要青学耙田,指挥儿子将犁换成耙,将田耙平。耙比犁技术简单,牛拉起来要轻松许多,因此牛走得快,如同散步一样。青以为牛欺他没经验,有意为难他,于是在后面连连吆喝、训斥牛。牛根本不理这一套,我行我素,气得青吹胡子瞪眼。好呆坚持下来,将田耙完,老斌头不放心,自己再耙一遍,将田耙得平平展展,如同水面一样。“隔田”是耕田的最后一道工序,就是用脚耙挖泥沿田埂内侧糊一道约二十公分厚的泥墙,与田埂一般高或稍低点,起到隔水防水的作用。

 随着时间的推移,旱田越来越少,水田越来越多,阡陌交通,犹如夜幕下的高楼,一个个房间先后都亮起来。老斌头父子俩牵着牛掮着犁耙披着晚霞,饿着肚子默默地走在田间,往家走出。一块块水田就像一面面镜子映着蓝天、晚霞和山峦,映着村民们一年的希望,也倒映着父子俩瘦小的身影。

 ……

 多少年后,老斌头老了,不能耕田了。儿子青早已娶妻生子,儿媳就是秋银介绍的,如愿以偿,了却了一桩心事。秋银也老了,一人孤单度日,不肯去女儿家过寄人篱下的日子,她家的田一直由青负责耕种,青无意中延续着父亲与秋银婶之间的约定。每当青在秋银家前耕田时,老斌头总要站在田埂上指导儿子,不放心儿子。老斌头不时凝望秋银家,长吁短叹,心事重重。老黑一直没有回来,一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像一条横亘在老斌头面前的河,河里还有世俗和道德的洪流,使这条河变得浊浪涛天,白发苍苍的秋银就站在河的对岸,天天能看见,却又无法逾越。青知道父亲有心事,这么多年了,父亲心事未了。可一直未弄明白究竟是什么心事,多次问父亲,父亲就是不说,问急了,父亲郑重地说,“我不在了,你要一直耕种秋银家的田,有空多照顾她,她也不容易。”答非所问,青百思不得其解。

 又是一年春耕时,青坐在小型耕田机的后头,一路突突着,像山歌一样在山间回荡。牛老了,拉不动了,退休了。田埂上没了老斌头,只有对面田边的屋檐下站在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她拄着拐杖,凝视着田里的青,颤颤巍巍,眼里噙着泪水。水田如镜,明晃晃的,一人一机,在镜里移动着。那人那耕田机,还有蓝天、朝霞、树林和绿山全都装进镜里,组成一幅美丽的江南春耕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