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柏之质,经霜弥茂,看汪曾祺如何书写底层女性的不凡人生
汪曾祺(1920-1997),江苏高邮人,中国当代著名作家、散文家。汪老的文章,素以平淡如水的面目示人。但汪老曾经说过,“一味平淡,就会流于枯瘦。枯瘦是衰老的迹象。我还不太服老。我愿意把平淡和奇崛结合起来。”
汪老笔下的人物,他们的经历也正如汪老所说,总是平淡中见奇崛。汪老写文,也似作水墨画,而诸多女性的角色,则是汪老的文章里一抹不能忽视的色彩。汪老塑造的女性形象众多,我们比较熟悉的有
《受戒》中纯洁美好的小英子
《大淖记事》中美丽坚强的巧云
《小芳》中不屈不挠的小保姆小芳
《仁慧》中自立自强的尼姑仁慧
《薛大娘》中自由舒展的薛大娘……
为什么塑造这些女性角色呢?汪老曾说过:“写一个作品总要有益于世道人心。” 对人世间普通人,尤其是受苦受难的女性,他常怀悲悯、同情,并赋予她们善良、纯真、高尚、坚韧的内心,他笔下的女性都是普通人,过着平凡的生活,经历多坎坷,命运也多悲苦。
除了少数女性形象(如汪老最偏爱的小英子),多数女性或用稚嫩的肩背负着养家糊口的重担,或承受着不为人知的苦楚,或在风雨中过早地结束了自己花朵一般的生命。但她们往往都具有独特的魅力。他对女性遵守伦理道德这一方面,也常常持豁达、宽容的态度。汪老还曾说过:
“我想把生活中真实的东西、美好的东西、人的美、人的诗意告诉人们,使人们的心灵得到滋润,增强对生活的信心、信念。”
这些女性角色,或多或少承担着这样的责任。本文我将以花作比,来分析汪老笔下比较经典的几个女性角色,看汪老如何描写她们,以何种态度看待她们、安排她们的命运,这样安排的目的又是什么。在文章的第三部分,我还结合现实生活,谈谈汪老笔下人物向读者传达的精神和思想。
水乡美景
01、汪老笔下经典的女性角色,针对她们的不同性格和品质,我以荷花、栀子花、梅花、晚饭花作比
汪老写女性人物常有两种写法:
一种是从自己的主观感受出发写外貌,就是“以形写神”。
另一种是用他人的反应来写人物。
这几篇写女子的文章也是如此。汪老笔下的大多数女性角色,都有一个***同点,那就是美。但并不美得千篇一律,就像种类繁多的花,才能开成春天。
小英子和小明子
①俏丽活泼的小英子,纯洁美好的巧云,正如出淤泥而不染,香远益清的荷花。
《受戒》是1980年汪老回到自主创作的轨道上后,率先获得无数赞誉的佳作,而文中的“小英子”这个角色,有读者评论,说汪老把女子全部的美好都给了小英子。这话一点也不假。小英子是没得挑的。你看她:
“白眼珠鸭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时如清水,闪动时像星星。浑身上下,头是头,脚是脚。头发滑滴滴的,衣服格挣挣的。”
去赶集“一集的人都朝她们望”。小英子性格活泼,聪敏慧黠,直率勇敢,就像江南水乡的一株刚打骨朵的小荷,美得清新自然。
次年,汪老创作了《大淖记事》,让我们有幸又看到了一个绝美的女性角色,巧云。“绝美”绝不是溢美之词。巧云瓜子脸,凤眼长眉,还有个独特的单酒窝。最绝的是:
睫毛很长,因此显得眼睛是眯睎着;忽然回头,睁得大大的,带点吃惊而专注的神情,好像听到远处有人叫她似的。
用现在的话形容,这是个有些“呆萌”的清纯女孩。大家爱她爱得真诚,人人对她好,期盼她幸福。也正因为如此,她受到命运的重创时,人们也尤其不平,对她充满怜惜。巧云似盛开的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②肆意热烈的薛大娘,勇敢奔放的小姨娘章叔芳,恰似香得肆无忌惮的栀子花。
汪老的散文《夏天》里关于栀子花的描述,至今仍被人津津乐道,他说
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去你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管得着吗!”
汪老笔下的人物恰恰有栀子花一般的女子形象:小姨娘章叔芳美丽秀雅,长得挺直,有些像男孩子,身上带着隐约的英气和野气。爱上了身份地位不匹配的人,她毫不犹豫,勇敢表白,主动献身。直至被家中发现,她不哭不求饶,只跪着。离家跨上车,“头也不回”。 她是近乎执拗地与封建家庭对抗,抛弃一切追求自由和幸福。她的勇敢让人印象深刻。
《薛大娘》中,薛大娘更是个栀子花一样肆意热烈的人物。薛大娘首先样貌好,身材极好,眼睛极亮,“算得是个一丈青”。再是对自己职业的认识不平常,她觉得介绍青年男女私会是个“积德”的事儿。当然,对于自己的正常生理需求,薛大娘也是坦然面对,合理解决。
栀子花香得放肆,文人多不喜。而勇敢的女性在以前多少显得离经叛道,为封建礼教所不容。薛大娘和小姨娘,正如无视流言的栀子花,轰轰烈烈地开,拼命地香,要在世间留下浓烈的芬芳。
栀子花开
③热爱自由的小芳,勇敢独立的仁慧,好比凌寒独盛,不屈不挠的梅花。
汪老写《小芳》,是以家中的小保姆为原型的。 有人曾批评汪老写小芳灵气不够。但我觉得小保姆小芳很贴近我们的生活。 汪老对她的外貌描写也很亲切,“小芳长得相当好看,高个儿,长腿,眉眼都不粗俗”。小芳聪明,唱歌好,记性好,对孩子爱得真切。 她很勇敢,为了追求婚姻自由,不惜只身出逃,上法院请求离婚。汪老的叙述很平淡,但了解一些农村风俗的人都明白,为了实现婚姻自由,小芳付出了多大的勇气和毅力。
仁慧的美,很特别,是一种超凡脱俗的美。 汪老在《仁慧》中,对仁慧的外貌着墨很少,只有两处,寥寥几个字而已。一处是仁慧坐正座时,“美极了”。另一处是文末,说仁慧六十开外了,“望之如四十许人”。加上天生自带体香,仁慧已俨然菩萨下凡。 仁慧美得脱俗,却深谙世俗,有商业头脑,极其能干。
她与施主们走动密切,用小礼物拉近关系。她善于经营,办素席发展观音庵的副业。
她大胆泼辣,勇于变革,学习放焰口打破“垄断”,利用优势吸引善男信女。
她洒脱豁达,宠辱不惊,不为俗务困扰,对谣言一笑置之。
小芳和仁慧,就是智慧和勇气的代表,就好比梅花,在恶劣的生存环境里,依然凌寒怒放。
满树繁花
④美则美矣,毫无灵魂的孙淑芸和高雪,则是怯懦压抑,黯然神伤的晚饭花。
晚饭花是什么花呢?汪老说过:
“我对晚饭花这种花并不怎么欣赏。……这是一种很低贱的花。这种花用‘村’、‘俗’来形容,都不为过。最恰当的还是北京人爱用的一个字:‘怯’。”
《珠子灯》是《晚饭花》中的一个故事。孙淑芸有着思想开明的“形”,她放小脚,读诗书,接触外国文学。 但她的内心却被束缚在封建伦理道德里,依附着男性而活。王常生思想很新,再三的努力,却没能把她从封建礼教中拉出来。她没有自己的灵魂,她的全部思想只用一个“怯”字就能概括。
高雪不是《徙》的主角,她的父亲高北溟才是。但汪老在这篇小说中,却成功塑造了高雪这样一个让人念念不忘的经典女性角色。高雪容貌和派头都太出众,应该算得是汪老笔下众多女子中的佼佼者。汪老用十六个字概括了她的美:风姿楚楚,行步婀娜,态度安静,顾盼有光。
男人见了她不免自作多情,女人见了她不由心生感触。她能唱会弹,多才多艺,其他女孩子见了她都觉得自己老土 。
就这样一个完美的女孩,却是娇纵任性的。更可惜的是,她脆弱不堪,不懂珍惜眼前的美好,白白葬送了自己和汪厚基的幸福。高雪就是朵晚饭花,美则美矣,毫无灵魂。
晚饭花形似喇叭
02、汪老为何塑造这众多的女性角色,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汪老的家乡,在水乡高邮。汪老从小在水边上长大,耳目所接皆是水。
水乡生活影响了汪老的性格,也影响了他的写作风格。 在水乡,水多船也多,水上生活也是高邮的一大特色。汪老眼中常见的,是:“船老板娘子大都很年轻,一边扳舵,一边敞开怀奶孩子,态度悠然。”这一切在童年的汪老的眼里,是美的,和水乡的环境是和谐***生的。
汪老从小的经历也决定了他对待女性的态度:
汪老自幼丧母,但第一个继母对他非常疼爱,让他的童年过得很幸福,没有经历失去母亲的痛苦。
第二个继母也尊重他,并陪着汪老的父亲度过了艰苦的岁月,汪老十分敬重这位母亲。
上学后,汪老的启蒙老师王文英对于他,是亦师亦母的存在,给了他超出师生情的关怀,汪老年逾花甲,也未忘师恩。
童年时期女性给予的温暖,使得汪老对女性的美,有着天然的理解和欣赏。把她们的故事写下来,几乎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汪老塑造的女性形象,多是美好的,还有一个深层的原因。他曾说过这样的话:
“一个作家总要使人民感到生活是美好的,感到生活中有真实可贵的东西,要滋润人的心灵,提高人的信心......我相信我的作品是健康的,是引人向上的,是可以增加人对生活的信心的,这至少是我的希望。”
汪老曾自称为“一个中国式的抒情的人道主义者”,他的作品闪烁着人道主义精神的光辉。对于几千年来受苦受难的女性,汪老深深同情,他呼吁社会对女性多谢关怀、呵护,呼吁女性发现自己的美和能量。
他呼吁女性做舒舒展展、身心健康、自由无拘束的人,做和男性一样独立自主的人。这也是他想传达给读者并影响读者的。关于汪老想要传达的思想和精神,我们可以从解读其笔下女子命运走向来解读,接下来我会结合现实生活,谈谈这些花一般的女子给我带来的思考和启发。
小英子和小明子
03、汪老笔下花一般的女子,她们的遭遇牵动着我们的心,而汪老通过对她们命运的着意安排,也将自己的态度呈现出来
余秋雨评论朱自清的散文《背影》时曾说:
在文学中,人们一贯相信的所谓“自己感动几分,就能感动别人几分”的信条极不可靠。《背影》最值得注意的,是情感和文字之间的一个中介结构,那就是情感的直觉造型。
汪老的作品中,也多有这样的“中介结构”。对笔下的女子,他倾注了深厚的感情,她们就是汪老的文字和读者的情感之间的“情感直觉造型”。 她们的美好让我们欣喜爱慕,她们的遭遇让我们惋惜同情,对她们命运的安排,汪老也有自己的用意。她们的命运牵动着我们的心,而我们从中也可以窥见汪老对她们的态度。
①有松柏之质的女子,经历生活的风吹雨打而不改本色,她们应当被祝福和歌颂
如果一定要说汪老偏爱他笔下的哪些女子,我想必定不得不说小英子、巧云、薛大娘和仁慧。她们是江南水乡的精灵,是汪老对水乡女子最美好的记忆。
汪老写小英子,写的是美,是健康的人性。美而诗意的场景,可爱有趣的对话,宽容开明的家庭,还有从一开始就奠定的“随意”的基调都在暗示我们,小英子和明子有个美好的未来。
巧云的遭遇让我们痛心,但她理智、冷静、坚强,为了深爱的人,她毫不犹豫以柔弱的肩挑起重担。巧云和十一子必定在苦难中重拾希望,幸福地生活下去。
汪老在《薛大娘》的文末赞美薛大娘的“身心都很健康”。甚至,汪老还很明确地表达了对女性的期望:活得舒舒展展,无拘无束。这样明白的态度,在汪老的作品中是非常少见的。
仁慧代表着精神独立的一类女性。她的骨子里和男性是平等的。她用勤劳的双手,创造出美好的生活。这是汪老提倡和推崇的。因此,汪老给了仁慧一个比郭襄更潇洒的结局。
汪老笔下这些“幸运”的女子,其实代表了汪老对女性的期望和祝福:女性应当是和男子平等的,是坚强、有主见的,就像松树和柏树,虽经历风霜,不改初心和本色。她们的思想应当开明,应当活得无拘无束、舒舒展展。这样的女性,才能为自己争取到幸福。
傲立的松树
②努力与命运抗争、追逐自我的女子,即使只获得短暂的幸福,亦值得被赞许
小姨娘章叔芳的家庭是个以章老爷子为首的,极其专制和压抑的封建家庭。在这样的家庭中,和身份地位相差巨大的人自由恋爱,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章叔芳勇敢地打破了禁忌,在遭到封建家庭狂风暴雨般的谴责后,她坚定地脱离了家庭,奔向爱情,但她最终又融入了另一个极端的家庭,变得俗气,
“她的大胆、倔强、浪漫主义,全都没有一点影子了。”
小芳是汪老家中的小保姆。汪老对小芳的描写,非常写实。父母逼迫小芳嫁给她不喜欢的人,小芳不屈服家中的压力,以命相搏,换得自由身。逃脱后,小芳勇敢地请求法院判决离婚,拼了命争取,终于实现了婚姻自由。但她嫁给爱情后,日子过得非常窘迫,以往的爱好也不见了踪影。
章叔芳和小芳的结局,是现实的,没有浪漫主义的色彩。曾经追逐自由美好的她们,却坠入另一个泥潭,这样的结局虽然让人意难尽,但却更符合现实。
以我来看,汪老借此要传达给读者的思想是:现实中,女性追逐自我的道路是漫长而坎坷的,即使付出了全部努力,结局也未必尽如人意。但章叔芳和小芳凭借一己微力,奋力冲破封建家庭的束缚,这是勇敢坚强的表现,值得我们欣赏和学习。
不管在哪个时代,勇敢追求自由,争取自己的幸福,无论结局如何,都值得被肯定和赞许!
汪老画花
③屈服于命运,依附他人而活的女子,终将失去所依,甚至失去自我
孙淑芸和高雪几乎是一类人。她们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有自己的思想,依附着别人而活。
孙淑芸依附于丈夫,思想先进的丈夫给她指引了方向。但丈夫去世后,她没有了主心骨,失去了依靠。明明可以带着对丈夫的思念和嘱咐,好好活下去,她却选择了近乎变态地维持丈夫在世时的一切样子。日复一日,她在思念中把自己熬干。
高雪是个有才华的女子,却习惯了被供养。婚前依附于家庭,依赖于家人的溺爱和关心,娇纵任性。婚后依附于深爱她的丈夫,只知心安理得地享受丈夫的付出,却不懂珍惜眼前的幸福。最终,思想空洞的她葬送了自己的生命,也毁了丈夫的一生。
孙淑芸和高雪,都是心甘情愿臣服于封建礼教的女性,她们奉行三纲五常,恪守荒谬的妇道,没有自己的主见,不知何谓自我。
她们悲剧的结局,有其命运的必然性,也是汪老给女性的警示:一个女子,如果没有清醒的自我认知和对社会的认知,总是寄希望于他人,而不能独立承担生活的风雨,那她的结局,必定不会幸福。汪老的警示,对我们现代女性而言,也仍然意义重大。
结束语
汪老曾说明过:“我的人道主义不带任何理论色彩,很朴素,就是对人的关心,对人的尊重和欣赏”。对人性的理解和尊重,让汪老笔下的平凡人、平常景,拥有着浓浓的美和温情。
另一点令读者动容的,是汪老的作品从男性的角度,探寻女性存在的状态和意义,发现女性的美好,鼓励和呼吁女性独立。这是难能可贵的。 世上的女性正如种类繁多的花,当然不止汪老作品中写到的这几种。无论你是哪种,都希望你美好,独立,并努力在这世界留下自己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