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是系在村庄衣服上的飘带,也是村庄悠悠长长的呼吸。
我的家乡就有这样一条小河,它从村庄的中间自西向东蜿蜒流出,漾着细细碎碎的波纹,不紧不慢。清亮亮,蓝汪汪,远远望去就像家乡女人手里的一根绣花针,左一下,右一下,就把巴掌大的几个村庄绣在它的两岸。
小河很小,在地图上它是被忽略的部分,很难找到它的坐标。就连名字也像庄户人家孩子一样起得潦草、叫得含糊,也土得掉渣。跟村北的汾河相比,远不及人家的气魄、更没了人家的名气。只因在汾河的南面,村人便叫它“南河”,这种上不得台面的随便叫法,已经做了无言的等级区分。对这一切,小河不争不恼,依旧用它的清澈靓丽装饰着村庄,用它的波光粼粼鲜活着村庄。
每一条河,都有跑的欲望,哪怕是瘦瘦的一股。南河像一位性子慢的村姑,迈着匀细的步子,不急不缓,慢条斯理,仿佛怕惊扰了村庄。庄户人家粗劣的日子,太需要这样温柔的抚慰,太需要这样灵动的装点了。
南河装饰了村庄,也被村庄装饰着。朴素的瓦房、虚掩的柴扉、零星的树木,看上去粗劣了些,但那种骨子里透出的质朴,倒也应了小河的审美,倘若换了高耸入云的楼房,反倒有些不伦不类了。从烟囱里冒出的一缕一缕的青烟,缠缠绕绕,推推嚷嚷跟它远远地打着招呼,可飘着飘着就倏忽不见了。岸边是迎风招摇的水草、不成规则的石块,在细细碎碎的沙石里,偶尔会有几颗鹅卵石,在阳光下盈盈地亮着。清澈的河水,漾着细细碎碎的波纹,有着圆鼓鼓身子的蝌蚪、鼓着眼睛的小鱼游来游去,远处刘三奶奶养的几只白鹅,伸着长长的喙在水里不断地找寻着。还有架在河面上的那座小桥,小桥上三三两两荷锄出工的人,无论你从那个角度欣赏,入眼的都是一幅画。那种淡雅清丽的意境,像极了《诗经》里的描绘,只是缺少了和鸣的雎鸠,缺少了窈窕的淑女。不过,这要等到河水暖了的时候,河边就会出现洗衣的女子,河里还会有戏水的顽童。
这样的画卷,就是我童年生活的底色,这样诗意的背景里,曾绽放了我无数次的快乐!无疑是我记忆里鲜活明亮的部分。
我们的学校紧邻南河,这种地理上的优越,给了我更多亲近它的机会。坐在教室里的我,对打铃的铁头爹曾生出无数的.埋怨,他用斧头敲击铁块时节奏的缓慢,加剧了我等待下课的急切,而迫不及待的结果,无疑是要延长玩耍的时间。南河早就用它的纤细的嗓音召唤了我,现在正敞开胸怀等待我的投入。有的男生跑下河滩,妄图去捉鱼虾或者蝌蚪,机敏的它们吃透了他们时间的短暂,知道他们不能下水,故意在他们面前摇头摆尾。遇上淘气的,往往站在河岸,掏出弹弓,上了土坷垃或者碎砖块,卯足了劲向着河水射去。我和几个女生跑下河滩,惦记被我们捉到的蝌蚪,它们在我们临时圈起的泥家里是否安然无恙?蓄在里面的水是否够它们饮用?爱美的好女,几乎每天的课间都要在南河里洗一次手,完了,还要盯着水影照一照,为此,三小他们给她起了个“妖精”的绰号,并有一段时间在她身后高一声低一声地“妖精、妖精”地叫着,完了还挤眉弄眼地做着鬼脸。后来,好女哭着报告了老师,这个不雅的绰号才从此消失。但这个事件,并未掐灭好女爱美的心,有了老师做后盾,好女照得似乎更有了底气。有一次,淘气的三小,捉了只鼓着圆圆眼睛,穿着水草一样衣服的青蛙,放在了三梅的书包里,当三梅的手摸在了青蛙油腻腻的背上时,吓得惊叫起来。为此,三小的屁股被他妈用柳枝抽出了好几条印。
课间的时间毕竟有限,总是让我们感到玩意未尽。于是在遗憾里,扳着指头数着距离暑假的日子。太阳的性子烈了起来,蝉的声音聒噪了树叶,两岸的花草蓬勃茂盛。这个时候,我们的快乐也如期而至。
夏天让我们变得燥热,而南河水的清凉缓解了季节的层次。我们贪恋来自它的那份柔软的清凉,贪恋它储藏的丰富世界。游来游去的鱼虾,稀稀疏疏的水草、铺在河底的沙石,低飞在水面上的小虫,都像是一个神秘的诱惑,吊着我们的好奇。我曾赤着脚,把手伸进水里,拔起水草、掬起沙石,也曾在多次的失败里摸索着经验,怎样去捉住一条鱼或者一只虾,但这样的时候往往很少,它们毕竟都是游水的好手,有着很高的警觉,有着很灵敏的逃跑本领。偶尔也会有一两次的惊喜,那真是属于万幸了。而我的乐趣更多的是打水仗,三梅撩起水花向着我和秀香的身上、脸上抛来,我们也不甘示弱,一场水战就此展开。折腾一番后,肚子开始咕咕直叫,我们就跑到河岸的那棵槐树底下,秀香蹭蹭蹭地爬上树,不一会儿,槐花就进来我们的肚子。现在想起来,槐花甜腻腻的汁液仿佛就从嘴边泛起。唯一的感慨是:过去的那个年代里,好东西都是免费的。比如,河中的鱼虾、田里的野菜、还有甜甜的井水。多了一种免费,人生就少了一份压力。那是一个不知道什么叫累的年龄,浑身使不完的劲让我们体验到了最为生动的过程,而这种过程让我们的童年熠熠生辉。
南河水不深,但北方冬天的寒冷,会让它凝固得异常坚硬。它白白的坚固为我们的玩耍提供了舞台,演绎成我们冬天的一次次快乐。长而窄的河面上,总会有三三两两的孩童,穿着笨重的棉衣,带着厚厚的手套,在变着花样去玩属于冰上的游戏,属于他们的游戏。几根木板钉成的雪橇做了他们的玩具,雪橇上蹲着的人和前面拉着的人有规律地轮换,在他们自己建立起来的所谓的公平标尺里,量出来的是和谐的欢乐。有几个孩子用鞭子使劲地抽着陀螺,在陀螺的旋转里孩子们的笑声逐渐荡漾开来,跌落在凝固的冰面上,溅起了数亿万计的快乐!而童年的我,就是他们中的一个。
我一直认为,桥,是跋涉的必经,是露天的工具,或者从美学角度,它该是水的花环,或者从情感角度,它该属河的情人。但架设在南河上的小桥,对于我的童年,却有着超越以上的意义。桥下的两面墙,变成了我和伙伴玩耍的道具,墙根下,我们站成一排,分成两组,挤在一起,左边的挤右边、右边的挤左边,玩一种农村孩子自创的叫“挤暖暖”的游戏。也许,这样做的最初目的是取暖御寒,也许根本就没什么目的,觉着好玩便玩了,现在回头来看,快乐体验的过程,得到的往往高出了预期。我们常常找一些石块、瓦砾、或者悄悄偷出母亲的碎布条,在桥洞里演绎烟火人家的琐事。乡下的孩子给它起了个很形象的名字叫“过家家”。在单纯的年龄里,过早地临摹“家”,哪里想到,“家”的含义,远在柴米油盐酱醋茶之外。
......
清泠泠的南河水,给我们带来无限欢乐的南河水,被时光拦截在了记忆里,再也不会流淌成一条河!龟裂的河滩堆满了垃圾,河岸上没了吃草的羊儿,河里没了戏水的儿童,空气里也没了南河的味道。呼呼的风声里,我听到了南河沉重的叹息,看到了架在南河上的桥,以一块碑的形式,暴晒于河滩之上。
物非人亦非!走远的已经走远了,但我依然会告诉我的孩子,走远的并非全部走远,我有着清清南河水的童年,并不是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