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访古宅 韩仁菊
澄净的蓝天,白云轻轻行走。阳光下,无边的田野里翻滚着稻浪,明净里,有着朴实的浪漫和真实的永恒。
可是那淡淡的忧伤,为什么如潺潺流水般静静地流淌出来呢?
无数个古老的身影在斑驳的泥墙边驻足凝神,沉默之后又悄然离去。他们的长衣飘飘。微尘悠悠地飘浮在午后的阳光中——每一颗都无言,却都折射出泛黄纸张的味道。阴湿的墙根处,青苔安逸地永生。
如果可以永生,它便选择死亡。
如果注定要死亡,我渴望永恒。
朱漆剥落的厚重木门紧闭,永远守住了谜一般的门后历史,直到粗笨的门环被岁月锈蚀成两个空洞的名号;直到那高高的木质门槛成为一堆朽木……可这,也是沧桑的见证。
“碎琉璃瓦片多,烂翡翠窗棂少。”曾经的燕窝与雀巢,今已作一蓬枯草。
隐约间,还似听到清脆的童声,还似看深深的院落里一只金绿色的毽子飞上了屋檐……
转眼,却连眼前惊惶失措的淡黄蝴蝶也恍如隔世的烟尘。
你说午夜的孤魂常徘徊于此久久不归吗?谁又知道他们来自哪个年代呢?青石板缝里支支直立的枯草,宛若瘦骨嶙峋的怨女纤长的手苦苦挽留着什么,是那匆匆而过的日光吗?毕竟,还是任它无声地滑过指端啊。
香烟袅袅,敲击木鱼的“笃笃”声震动了每寸寂静的空气。早已作古的祖母分明依然坐在昏暗的屋子里,念念有辞,左手拨弄着乌亮的念珠。依然记得那佛珠散落一地时,她那空洞的眼神和因惊愕而颤抖的松弛的下巴。她预知了什么呢?是家庭多年的命运吗?抑或是衰亡的必然?
这是再也平凡不过的事情了。可是有人用了多少年才最终看破红尘;又有多少人用一生与外界的或内心的微妙变化周旋,这样敏感脆弱的心灵甚至会为草木枯荣喟叹良久,仿佛一切于她都是预告。
庭院深深几许?斑斓的色彩连同昔日的阳光般闪现,转瞬又鬼魅般消逝;虚纪的清脆笑声穿过院墙上镂空熟悉的身影穿过院墙向我款款走来。可直到泪水静静地流淌,笑声渐渐地消失,我依然是我,孓然一身。
你见过柔和凄美的夕阳下那绵延的荒坟野冢吗?那里不仅生息着先人的灵魂,更有纵横蜿蜒的蛇穴,那是永恒与死亡隐居的地方。
离去吧,离去吧,这里有我无法担待的沉重,无数幽灵的气息那样陈腐而熟悉,那样淡如水的哀伤无可名状,一种致幻的窒息迫使我离去……
用一茎枯草锁住不再厚重的木门。从残垣断墙的低缺处看去,一园的花草静静地生长,菀若一个安详的老者坦然地睡着午觉,阳光游移,掠过他额头的皱纹,毫无声息。
又见那明净的天与无际的地,我想我的血液里沉淀着怎样的思想呢?——关于永恒与死亡,还有这个季节。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宋晓杰
有一种别离无声无息,惟有渐行渐远的切肤之痛。
从梦的边缘醒来,隐约听到车轮穿过夜雨的声音,穿过清晨的声音,或者也穿过往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场甘霖潸然降临,默默地滋养与浸润。窗外,铅灰色的天空沉郁着,似闲愁无边无际。
忘记了最初的来路是朝向哪个方向;忘记了是晴着,还是阴着;忘记了惊鸿一瞥怎样找到了绿洲;忘记了第一个牵系命运的手势怎样匆匆挥就。我在最后的一片云中,看到了殷泽的离去;在最后的一滴雨中,看到了你犹疑的泪滴。
静悄悄的别离是怎样的不朽?我始终不懂,是谁在暗处操纵着记忆的列车穿过时光的隧道,轰鸣着远去?当周遭恢复了往日的沉寂,在路旁众多的树木中,会不会有一枚早慧早熟的叶子,忍不住伤心地坠落,其余的树叶仍毫发无损地沉默着?岁月的尘埃纷纭落定。平凡的一生,往往因为一束平常的目光,或者一个跳跃的念头而改变。无意,也是有意。
静悄悄的别离是雨后空寂的林间小径,铺满金黄的落叶;是大写意的国画,荡着悠远的诗意;是午夜曼妙的乐曲,舒缓自如地淡去;是人与人在逐渐走近,心与心却拉开了距离。
一股潮湿的水汽轻烟一样飘散。一种温柔的情愫冰霜一样消融。
还有什么是我喉中的鱼骨,始终没有吐出?我想像着血色的夕阳如何映红水面,映红你深思的双眸和风霜的面庞。想像着如黛的青山如何褪为嶙峋的黑暗,褪为笼罩我一生的夤夜。尽管已经讲了许多,对大海、对明月、对你。但我还是记起有一句最重要的什么话没有讲过,是圣典般的欢喜夸大了来历不明的亲切,是骨髓里的率真和执拗牵引出一切,改变了一切。
缱绻的情怀是嚣攘的世间留下的最后一颗火种,把灵魂引燃;是坦诚的最后一粒子弹,把真情击中。我怎能不用心地把握?然而,在光阴的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悄悄,是土地返青的理由,是河流改道的理由。同样,也是泪滴滚落的理由,是血液凉彻的理由。总之,是勇敢地活下去的理由。
还要急急地追赶吗?我与真正意义上的别离相距太久,而且远。明晰的景象却游鱼一样静影沉壁,尘封在亿万年前地壳变迁的永恒一瞬,在一次又一次游人的惊诧和喟叹中,我们永生的疼痛一览无余。心慢慢地灰下去,然后转暗,忧伤而坚硬。
还不到深秋,可是,我的头脑中却充满了枫叶的粲然、落花的萧飒、青草的凄凄。一种凄楚的美、破败的美、残存的美。一股凝重、沉实的气息。为什么人生的季节与现实的四季不能完全地吻合?敏锐的内心却与现实的丰欠、亏盈有着惯性的联系。还不到深秋,我就看到了收割后空旷的田野,还有我腕上轻飘飘的竹篮。我痛恨我的不谙稼穑。忠厚、朴质的土地不偏袒任何一颗种子,除非有什么挡住了从种子通往果实的道路。
月台上,星辉倾泻,凝眸无语;栈桥旁,汽笛长鸣,兰舟催发。一阕阕妩媚婉约的词,一曲曲低辶断肠的箫。无处停泊。无处停泊。在悄悄里,烦忧又忘忧;在悄悄里,摄魂又销魂。
遥远的今生究竟有多远?我在一路探寻中慢慢离开你的视线,以及你心灵的港湾。夕阳下,柳浪深处,长亭短亭殷勤相送,如流的箫声起于逝水之湄。荡漾,如烟如雾,柔媚中蕴藉着风骨;哀怨,似梦似幻,流连中充溢着果决。注定会有这样一段缥缈的音韵点染冗重的今生。这个结局我清楚地知道。
泊走你的那一湾水,明亮了我的一生。
墓畔哀歌
石评梅
一
我由冬的残梦里惊醒,春正吻着我的睡靥低吟!晨曦照上了窗纱,望见往日令我醺醉的朝霞,我想让丹彩的云流,再认认我当年的颜色。
披上那件绣着蛱蝶的衣裳,姗姗地走到尘网封锁的妆台傍。呵!明镜里照见我憔悴的枯颜,像一朵颤动在风雨中苍白凋零的梨花。
我爱,我愿想追回美丽的皎容,祭献在你碧草如茵的墓傍,谁知道青春的残蕾已和你一同殉葬了。
二
假如我的眼泪真凝成一粒一粒珍珠,到如今我已替你缀织成绕你玉颈的围巾。
假如我的相思真化作一颗一颗的红豆,到如今我已替你堆集永久勿忘的爱心。
哀愁深埋在我的心头。
我愿意燃烧我的肉身化成灰烬,我愿放浪我的热情怒涛汹涌,天呵!这蛇似的蜿蜒,蚕似的缠绵,就这样悄悄地偷去了我的生命的青焰。
我爱,我吻遍了你墓头青草在日落黄昏;我祷告,就是空幻的梦吧,也让我再见见你的英魂。
三
明知道人生的尽头便是死的故乡,我将来也是一座孤冢,衰草斜阳。有一天呵!我离开繁华的人寰,悄悄入葬,这悲艳的爱情一样是烟消云散,昙花一现,梦醒后飞落在心头的都是些残泪点点。
然而我不能把记忆毁灭,把埋我心墟上的残骸抛却,只求我能永久徘徊在这垒垒荒冢之间,为了看守你的墓茔,祭献那茉莉花环。
我爱,你知否我无言的忧衷,怀想着往日轻盈之梦。梦中我低低唤着你的小名,醒来只是深夜长空有孤雁哀鸣!
六
假如人生只是虚幻的梦影,那我这些可爱的映影,便是你赠与我的全生命。我常觉你在我的身后的森林里,骑马轻轻地走过去。常觉你停息在我的窗前,徘徊着等我的影消灯熄。常觉你随着我唤你的声音悄悄走近了我,又含泪退到墙角。常觉你站在我低垂的雪帐外,哀哀地对月光而叹息!
在人海尘途中,偶然逢见个像你的人,我停步凝视后,这颗心呵!便如秋风横扫落叶般冷森凄零!我默思我已经得到爱的之心,如今只是荒草夕阳下,一座静寂无语的孤冢。
我的心是深夜梦里,寒光闪灼的残月,我的情是青碧冷静,永不再流的湖水。残月照着你的墓碑,湖水环绕着你的坟,我爱,这是我的梦,也是你的梦,安息吧,敬爱的灵魂!
七
我自从混迹到尘世间,便忘却了我自己;在你的灵魂我才知是谁?
记得也是这样的夜里。我们在河堤的柳丝中走过来,走过去。我们无语,心海的波浪也只有月儿能领会。你倚在树上望明月沉思,我枕在你胸前听你的呼吸。抬头看见黑翼飞来掩遮住月儿的清光,你抖颤着问我:假如这苍黑的翼是我们的命运,应该怎样?
我认识了欢乐,也随来了悲哀,接受了你的热情,同时也随来了冷酷的秋风。往日,我怕恶魔的眼睛凶,白牙如利刃;我总是藏伏在你的腋下趑趄不敢进,你一手执宝剑,一手扶着我践踏着荆棘的途径,投奔那如花的前程!
如今,这道上还留着你斑斑血痕,恶魔的眼睛和牙齿再是那样凶狠。但是我爱,你不要怕我的孤零,我愿用这一纤细的弱玉腕,建设那如意的梦境。
想起那一年的湖 席云舒
有一年我从南方的一座小城穿过时丢失了故乡的炊烟。那时候夏天已经过去,秋天尚未来临,季节的缝隙间只剩下一只徘徊不去的候鸟。我背着一只苍老的吉它忧伤地穿过那天的暮色,两片红叶掉下来正好砸伤了我的心灵,我看见天边的残阳血已流尽,一棵悬铃木在蓝色的风中摇着几只孤独的铃铛。我挥挥手送走了那只刚刚启锚的船,眼眶中的湖便溢满了一泓无依的水。天凉了,据说那是落叶
归根的时节,该回家的人却朝着天涯的方向越走越远,他的背影就像一枚风信子的歌声,一路唱到了月亮湖的夜。
那一年我怀抱着梦境在湖边沉睡,流浪者的二分明月夜,一分在身边,一分在梦里,我苍老的吉它在湖边的石阶上轻轻地拨弄着晚风,六根弦上的涛声依旧荡漾在九月的心头,直醉倒三尾夜归的鱼。生养我的苏北平原还在那星移斗转的地方,与我远隔千山万水,一个夜晚的思念花开花落,如同被雨打湿的芭蕉。我听见自己的影子在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夜深了,早点回家吧。”我睁开眼
睛看见惊起的候鸟正扇动着翅膀朝天空飞去,它拍打月光的姿势就像一张飘在风中的纸,故乡的炊烟就是那时从我的眼中飘散的。
我被自己的影子牵着走向空置已久的寓所,一条小路一头通向水色的秋,一头通向更深的夜,我知道客寄的寓所不是我朝思暮念的家乡,我只是这中间的过
客。那一年我走过午夜的十二座桥,抬头就能看见高远的天,求索广场上的女神偎着叠翠的群山安然睡去,一株常青树在月光下聆听着那片湛蓝的湖。我走回那座年迈的寓所不敢打开一盏寂寞的灯,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击碎了我有关故乡的怀念,泪水和心痛撒落一地,那样的夜晚我只能拥着自己孤单的影子在月光下取暖。
迁徙的候鸟早已在陌生的天空下失去了踪影,它在南方的小城只留下两声泣血的哀唳。我随手从窗台上捡起几片关于家乡的残缺不全的记忆,一些曾经谙熟的年景已在注定的守望中变得遥不可及,我看见背井离乡的冬天正飘着鹅毛般的雪,安居乐业的父老乡亲正围着火炉相依到老。我从家乡出走时只有那只老吉它陪伴着我的漫漫孤旅,多年以后,老吉它的第四根弦在我返家的途中折断了通往远方的路,我回过头平原上刚刚升起一缕淡淡的炊烟,当年我曾经是怎样悉心地把它珍藏进自己空空如洗的行囊,带上它,就是带上了家的温度,哪怕走得再远
也忘不了在黄昏的时候回一回头。然而岁月的裂痕已经断成了我心头一道难以愈合的伤口,无法追回的是隔夜的光阴。
不堪憔悴的琴弦断了又断,我淡若清风的足迹还能在流浪的路上踩响第几个音符?远离家乡的日子,我的脚下只有一片柔软的水,其实那时,一张船票就能改变一个人的一生。那个夜晚的月亮湖早已在我年轻时代的旅途中成为一个迷人的传说,只有那些蓝色的涛声还时时将我从含泪的梦中唤醒。今夜,我又坐在古维扬的一幢红楼里遥望着许多年前的那座远不可及的南方小城,我看见自己的影
子正怀抱着两朵月光在湖边沉睡,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夜深了,早点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