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西饶对我说:“很快就要到盐湖了,我们三个人(也就是三个帮的帮本)商量好了,一些人骑马先去盐湖挖盐巴,根(老师)留在后面,跟着驮队慢慢走。”我问:“大家为什么不一起走?”他说:“这里到盐湖赶牛大约还要走五天,一部分人骑马先过去将盐巴挖好,驮队也就跟上来了,再休息两三天,等盐巴水漉干,装进‘察达’,就可以回家了。”我说;“这一路上我一点活也没有干,还是跟你们一起去盐湖。虽说我这个‘波沙’这一次不准下湖去挖盐,那就帮你们烧茶吧。”
五天的牛程,我们“打花”(骑马者),两天轻轻松松地就到了。看着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贝察尔湖,我差点发生了错觉,以为自己又回到了班戈三湖!这时西饶又唱开了:
我前生莫非是那湖里的黄鸭子哟,
如今来到这蓝色湖中挖盐巴?
我前生莫非是那羌塘的长角羚哟,
为驮盐来到这茫茫大漠赶驮牛。
西饶用黄酥油精心地塑成了一头小小的犏牛,又用小草根给它安上了一对角和牛尾巴,再给它披上一条洁白的哈达。因为这次驮队里只有我一个“波沙”,西绕教给我三句话,让我将那酥油牛,拿到盐湖中心去安放好。
我仔细地听着他教给我的话,还将那三句话重复了一遍。然后低头去脱鞋。西饶又一把将我拉住,说:“快别脱。要穿着鞋进湖!”
偌大的盐湖,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发光,让我睁不开眼。盐层上面,是淹过脚踝的盐卤水。幸好我那天穿的是一双解放胶鞋,捧着酥油做成的小犏牛和那条哈达,踏着盐卤水慢慢朝湖中心走去,找到一处较高的地方,恭恭敬敬地安放好了牛和哈达,然后高声地祈祷:
湖神玉姆措根拉,
白酥油母牛献给您。
宝贵白盐赐给我。
但是,后来驮盐回到了前塔,又有人对我说,西饶的说法不对。贝查尔盐湖的神灵是力嘎甲嫫。那祈祷的歌词应该是:
“德德”(宝藏的主人)力嘎甲嫫拉,
白酥油母牛献给您。
银色的“德嘎”(宝藏。此处指盐)赐给我。
上面这个小小的“不同”,也似乎表明,藏北牧区存在了千百年的驮盐活动,在牧民生活里的位置是很重要的,现在它已经消失了。驮盐活动,算不算是一种“文化遗产”?
准备挖盐了。我对西饶说,自己这次好不容易来到了盐湖,还是想下湖去挖盐巴,体验体验。他板着面孔说:“你说来烧茶,怎么现在又变了?再说‘波沙’不能下湖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谁也不敢改变,你想体验,也只好等下一次了。”我只好老老实实地去帮着烧茶。每年来贝察湖驮盐的驮队很多,牛粪还是检得到。但盐湖附近的水比一路上草坑里的浑水还要难喝。这下子,我总算是有了一件新工作:按照西饶的指点,每天到远处的小溪边去挖冰块,再用马驮回来烧茶,博得了大家的赞扬。
就要开始挖盐巴了。西饶带领大家来到湖边,齐声唱起了盐歌:
黄澄澄的酥油做一只犏牛,
用‘吾儿多’甩往盐湖中心;
神灵啊,请接受我的顶礼,
神灵啊,请赐给我洁白盐巴。
我问他:“你不是已经让我将犏牛送到湖中心去了吗?”他说:“送去了。但是今天的歌还是要唱。”
唱完了歌,人们纷纷脱掉身上厚厚的光面老羊皮袄,换上只有夏天才穿的又轻又薄的旧衣服,再脱掉藏靴,卷起裤腿,两人一个“拉恰”(对子),站在冰冷的卤水里,先用“亚巴”(木扒)将盐扒到“志莫”(牛毛织成的粗毯子,两头缝有粗绳,能套在人的肩头上)上面,再一起使劲将装满盐巴的'志莫拖到湖岸边,堆成一个又一个的小盐堆。不多时,人们的两只脚就被盐卤水浸泡得又红又肿,一些人的脚上还流出了血。一些驮过几次盐的“老盐人”,脚上还留有多处的伤疤,就连“罢布”(脚上的汗毛)都要比一般人的粗又长,这是因为盐巴在汗毛上结晶之后,连带着就将汗毛扯掉了,不仅当时钻心般地痛,以后再长出来的汗毛就会粗、长一些。这时我才发现,整个驮队,只有甘普下湖挖盐时,穿着一双薄薄的靴子。我问他,他们怎么不穿鞋?甘普说:“过去挖盐时都要穿“察含”(盐鞋),现在的小伙子嫌麻烦,都不穿了。等到脚痛起来了又要喊:“啊察察!(痛呀痛呀)。”
挖盐的工作实在是辛苦,可人们的劲头越来越高。三天之后,后面赶牛的人派一个人骑马前来报信,说驮牛已经到了,正在一处水草较好的地方休息。大家又挖了两天盐,西饶说:“差不多了。”就停了下来。
又休息了两天,盐里的水份也漉得差不多了。大家用抓阄的办法得到了属于自己“拉恰”的那几堆盐,并立即动手装了起来。我对西饶说:“这下子我该有事情干了吧。”他笑着点了点头。刚装好一袋盐,我看那袋子里面的盐巴松垮垮的,便想用手去压压紧,西饶的“拉恰”扎西像老师教学生般对我唱开了盐歌:
驮盐的“波沙”你听着,
快别用“助古”(手指)‘压’盐巴。
要用‘查哟’(小木棍)去插实;
再用‘底达’(木柄手榴弹大小的木头)羊羔般(在盐上)上下‘跳’(压);
快将‘查结’(专门装盐的牛毛口袋)四周全压实;
瞧!这‘底达’如小鸟般灵巧。
盐袋子都装满了,在湖边排成一行行。盐人们高兴地骑坐在盐袋上,一边缝袋口,一边又唱起了缝袋口歌:
银色的针儿唧唧叫,
莫当成清晨的雀儿了。
若针儿不能扎进袋口,
在黑发上面磨几下。
针儿要像黄鸭水中游,
针儿要像黄羊草上飘。
“波沙”若是不会缝,
就请仔细听我说:
白条和黑条对起缝,
经线纬线对起缝。
千万莫缝成了歪嘴巴,
更莫要缝成死去的乌鸦眼。
令我感到奇怪的是,那些“查结”大小不等,大的一只可以装70来斤盐,可小的连50斤也装不下,大概有四种类型。我问西饶,你们怎么将口袋都做成了这个样子,大的大小的小?他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狡狯地对我笑一笑,指着身材矮小的扎西问我:“根拉,你们两个能穿同样大小的皮袄吗?”我说:“他个子那么矮……”我感到很奇怪,这查结的大小,跟我和扎西穿衣服有什么关系?西饶笑着伸出右手,问:“这五根指头一样长吗?”我说:“别兜圈子了,快点告诉我。”他却笑嘻嘻地唱开了:
五根指头有短也有长,
五十头驮牛有弱也有强,
驮的盐巴有轻也有重,
查结哪能做成一个样?
别看这小小的查结,里头也有不少学问呀。
后来,我看到一些介绍藏北驮盐人的文章,都说在装满盐袋、踏上归途之前,总要恭恭敬敬地向盐湖拜别,并祈求盐湖母亲保护他们一路顺风,平安回家。可是我那次见到的,只是盐人们齐声大唱着一首向盐湖母亲告别的歌:
天下的好地方多又多,
贝察尔湖就要算一个。
只可惜家乡太遥远哟,
无法长久留在您身边。
无知的驮牛也想念家乡,
有情的人儿更想回家了。
在驮队来盐湖的一路上,我基本上没有干多少事,心里总是空落落的。现在驮盐回去的路上多了一项工作,同时也是驮盐的一项主要工作:每天早晚都要装、卸盐口袋。每两只“察结”配成一对,一只上面有一条较长的带子,而另一只上面是一个带有一段短木棍作成的活扣子,上下驮子挺方便的。每袋盐也就是一袋面粉那么重,我就参加了早晚上、下驮子的工作,总算是找到了事情干,我感到自己真的成了一个驮盐人。
马上就要到前塔了。西饶笑眯眯地对我唱起来:
爬千山,涉万水,
来到亮晶晶的盐湖旁,
雪白的盐巴让驮盐人心发慌。
翻过座座山,跨过条条河,
赶着驮牛往回走,
“兰木山”(马上)就能见到——
相亲相爱的“纳嫫”(妻子)了哟,
劝波沙您莫着急来别发狂!
西饶的俏皮歌刚唱完,我狠狠地给了他一拳。西饶和扎西“哈哈哈”大声笑着一起逃开了。
三个“帮”赶着属于自己的驮牛回了各自的行政组,各家各户也立即将自己的驮牛赶了回去。我也高高兴兴地回了家。阿妈笑着说:“查亚,查亚(驮盐好,驮盐好)!现在你真正成了我们阿波霍的男子汉了。”
这次驮盐,来回历时六十七天。现在,完成任务回家了。阿妈为我打好酥油茶,在矮桌上放好一只小木碗,倒上茶,我就在桌旁的垫子上盘腿坐下来,舒服地喝着茶。
这时候,我突然忆起了恩重如山的姆妈。在湘江旁边,是姆妈让我来到了这个人世界,又是她和我那亲爱的奶姆妈的奶水,哺育我成了人;如今,在强曲河旁边,我又有了一位好阿妈,驮盐让我成了一个“阿波霍”,三十九族故事的发祥地——格儿滩,真正成为了我的第二故乡。
第二天,回到区里,我的妻子珍沁笑嘻嘻地连声说着:“查亚,查亚!”飞快地将我的马被套和鞍鞯从昂巴的背上卸了下来,将它牵去马厩,然后就忙着张罗给我打酥油茶、抓糌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