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去世已经四年了。
常在半夜或正午的梦中会遇见她。百转千回时,我漂泊无依的魂,会在寂静的时空里暗坐,流年的光影斜斜地投射在黑白的心地上,散起一轮又一轮的尘埃。尘埃里,母亲的魂灵在飞舞,我伸出手去,想努力地靠近她。可不管怎么努力,我都没能拽住过她的手……
三四岁时离开母亲到千里之外的姥姥家生活了一年。
最初的一个月里,我扯着姥姥的衣襟天天地哭,想妈妈了,要回去。姥姥哄着说,乖,等圈里的猪长大了,就送你回去。于是就天天朝猪圈里看,看着看着,猪老是长不大,而自己却慢慢地忘了回去的事。
以后的日子,就经常以一个憨丫头的形象出没在田间地头——端茶、送饭、捉虫子、扯草根,一个夏天出来,满头的疮,通身的黑。日子像村头的那条小河一样缓缓地流着,流得我渐渐地就忘了自己当初的形象,也顺带忘了母亲的形象。只有一个人在水盆边寂寂地玩水时,才会在水的光影里恍恍地想起母亲来,但这想法也会如天边的云一样,倏忽而来又倏忽而去了。
记得依然是一个蝉声高唱的`夏日,屋头的大柳树正被骄阳烤得愁眉不展。我半披半扎着两个不成形的丫角辫,又一个人在水盆边寂寂地玩水。不知玩了多久,只觉身边好像多了一个人,抬头一看,咧嘴笑了但又马上低下了头。只见母亲,她俯下身来,从水盆里拽出我的手,说:“平儿呵,你怎么就变得这么傻了呢?傻得连妈妈都不会喊了。”
真的,我当时为什么就这么傻呢,傻得这么长时间没看见母亲了却还喊不出一声“妈妈”,虽然心里已是寂寂地欢喜!也许从那时起,母亲就认定我是个傻得需要经常拽住手的人。
而我,至今都还记得她从千里之外赶来时满脸的汗水和笑意。现在想来,母亲,她那时还多么年轻啊!
有一次离散,是在六七岁时,那种找不到母亲的惊恐感一直深深地刻在我的心底。
母亲带我到一个远方的亲戚家去玩。昏天黑地地跟着她不知走了多少程路,转了多少趟车,到终于不需要再转车了,母亲就带我到一家店子里去买东西。
店子里人来人往很拥挤。母亲就紧紧地拽着我的手在人群里穿。终于穿到了柜台前,母亲就放下我的手,去买她的东西。也许是要买的东西太多,母亲一下子还顾及不到我的存在。后来不知怎的,我就被拥挤的人群给挤走了,不管怎么踮起脚来都看不到母亲的身影。小时的我是多么胆小木讷啊,就连在人群里大声喊一声“妈妈”的勇气都没有,只好一个人呆呆地出来,默默地蹲在门前的台阶上等。等啊等,不知等了多久,只记得夕阳的余晖从手里挪开又慢慢地落到了脚底,一个又一个的人出来了,可他们都不是母亲。我幼小的心底忽然升腾起一种巨大的恐慌:母亲,她一定早走了吧?这川流的人群,这陌生的景物——我“哇”的一声就大哭了起来。
不知母亲是什么时候出来的,只记得她出来后,一把就拽住我的手,帮我揩着满脸的泪水和鼻涕,又是心疼又是埋怨地说:“平儿,你该怎么办呀,你就大点声音喊‘妈妈’啊……”那语气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以后的路程,我就这样被她拉着拽着一直到了亲戚的门,而我也脚跟脚、手跟手地贴着她再也不愿离开半步。
十五六岁时我去异地读师范,离母亲就远了。
父亲去世得很早,母亲需要一个人在家张罗大事小事。等张罗得差不多了,她就会来看我。看我时,会带上很多腌制好的菜如咸蛋、咸鱼、灌肠等,有时还是现做的菜花糕、卤鸭、炖鸡什么的,让我至少在一段时间内可以大快朵颐。赶来看我的母亲脸上通常是充满笑意的,说着我是胖了还是瘦了、学习是进步了还是退步了等一些话题。她是引我为自豪的,因为我是我们那里能考出去的极少数的学生之一。虽然都已经是半大不小了,可在母亲眼里我还是那么需要照顾。
记得有一次,我因参加运动会被别人的标枪伤了脚踝,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后,伤势虽然有所好转,脚踝表面的皮肤也长愈合了,但走起来路来还是一拐一拐的。等到回家,母亲见了,第二天就丢下家里的大事小事,带着我到我们学校找我们的班主任,班主任一见到母亲,似乎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就赶紧联系了一个相熟的医生跟我重新做检查,检查的结果很惊险,说如果再晚一点,就会发展成骨髓炎了,因为,脚踝里面的肉已经全烂了!于是赶紧手术,终于才得以真正痊愈。后来母亲一提起这事就觉得自豪,认为是她保住了我的双腿,如果只任着我自己去整的话,恐怕早就整成一个残疾了。那种自豪,分明就是一种母鸡终于护住了小鸡的自豪。
是的,母亲一直以来就是把我们几姐妹当成小鸡来护着的。母亲从父亲走后就一直守寡,其间有很多热心人跟她撮合过,但都被她拒绝了。理由就是她不想让她的孩子们受苦,她要亲手把她们一个个都扶上坡。
就在母亲可以坐下来享福的时候,她却病了,而且还病得很严重。
住院期间,她把我的丈夫喊了去,对他说了一番至今都让我落泪的话。
她对丈夫说:平儿一向都比较胆小老实,没有什么心计,做事也马虎,不怎么会心疼人,有些憨,但绝对是个实在人。她如果有做得不够好的地方你一定要多多包涵她,少跟她计较。你人很仔细,待她也很周到。她跟了你,是前世修来的福气。把她交给你,我很放心……
说这番话后的三个月,母亲就离开了人世。
之后,就是在马路上散步,丈夫也会经常拽着我的手,只要有车辆经过,他就会下意识地把我拉近他的身边。他常对人说:我要照顾好平儿,不能伤着她,要不,她就连个哭的地方都没有。再说,如果照顾得不好,我岳母也会找我算账的,呵呵。
母亲病得很急,从发病到去世总***才四个月。在这四个月里,母亲迅速地消瘦,直到不成人形,再也找不出一点她当年去接我去看我时的那种精神气。对她的迅速消瘦,我几乎是毫无办法,那种感觉就好像一个人眼睁睁地看着亲人往悬崖里掉却怎么也拽不住他的手一般无奈。我也同样没能拽住您的手,母亲,在您最需要我的时候!每每想到这,我就觉得很难过,就觉得自己真的是太无能了。
一晃四年过去了。
前不久和侄儿一起回了趟老家,再次来到母亲的故居,只见物什依旧,只是上面已经布满了灰尘。看着看着,侄儿竟然跑到屋后哭了起来。我当时有些惊诧,要知道,他曾是个很顽劣的孩子,母亲走时,他还小,还根本就没有一点失去和悲伤的概念,因而也没能哭;而时隔四年后的今天,他却哭了,而且还哭得这么伤心,要知道他现在也还并不大啊,还只有十五六岁——一个半青不熟的年龄。这个孩子,他一定是想起往昔了,想起往昔母亲对他的照顾了,他现在都已经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一种失落和心痛了!想到这,我鼻子就很酸:母亲,时光多快呵,都已经把一个懵懂顽童锻造成一个能懂得人情事理的半大小伙子了,如果您地下有知,也一定会含笑了吧。
书桌上的相框里,母亲的笑容依旧灿烂,只是她再也不能拽住我的手了。而我,能不能在下一个的梦里,或者更远一点的梦里,和她走近些,再走近些,一直到能拽住她的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