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年少的时候,我曾经是个苦命的孩子。才走过人生的十八载年华,就痛失了两位至亲——我的爹爹和大姐。有些人真的不敢去想,一想,心就会疼,泪水就会决堤。
我的爹爹(即生父),在我不满两岁的时候便去世了,那时他才四十出头,正值壮年,也算是英年早逝。听妈妈说那时候还是大集体,他死后的秋季就分田到户了。据妈妈回忆,爹爹是在清晨去世的,那天早上刚干完活,回到公社歇息,准备吃早餐,他坐在椅子上,打了几个呵欠,头一偏,就不省人事了,身上没有血迹,脸上也没有痛苦的表情,走得很安详,仿佛睡着了一般。我后来推测,爹爹也许是突发心肌梗塞吧,不然为什么会死得那么快,总之,爹爹的死亡在我们家就是一个未解的谜团。
听表哥说,爹爹当了一辈子的队长,从十七岁一直当到他死。爹爹为人正直,能说会道,无人不服,无人不信,在群众的心中威信很高。爹爹在娶妈妈之前还有过一段婚姻,生了一个女儿,就是我的大姐,大姐后来由爷爷奶奶抚养长大。大姐的母亲,我们管她叫秋妈,秋妈漂亮温柔,憨厚老实,是个贤妻良母。无奈爷爷奶奶总是看她不顺眼,对她非打即骂,后来日子过不下去了,爹爹便和她结束了这段婚姻。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妈妈,妈妈的娘家离爹爹家有一百多里,妈妈皮肤白皙,五官精致,年轻的时候绝对漂亮,一个黄花大闺女能够嫁给一个二婚男人,而且还有个女儿,也多半是冲着爹爹的名气来的。我的爷爷奶奶是对厉害的角色,又想对刚过门的妈妈实施欺压,谁知妈妈也不是好惹的,头次吵架就先发制人,闹到大队上,把村干部请来评理,爷爷奶奶自知理亏,一场家庭风波才得以平息。后来妈妈干脆要求和爷爷奶奶分了家,不然也许后来还没有我们姐妹几个呢。
爹爹和妈妈一***生了五个孩子,四个女儿一个儿子,只是在我头上的一个姐姐和哥哥都相继夭折了。后来爹爹就剩下四个女儿,三个姐姐和我。如今大姐也去世将近二十年了。只剩下我们姐妹三人。
我的出生还经历过一番波折,那时爹爹已经有三个女儿了,八十年代,正赶上国家搞计划生育,爹爹是队长,自然要以身作则,恰好妈妈此时又怀上了我,按照国家政策,我也要面临被打胎的命运。我的妈妈是个善良心软的女人,母性的慈悲让她狠不下心来。于是妈妈就对爹爹说,肚子里的孩子也是条生命,他是我们的骨肉,她下不了这个狠心。并整天在爹爹面前哭哭啼啼的,在妈妈的苦苦哀求下,爹爹也心软了,说不管这胎是儿子还是女儿,都生下来吧。后来因为我的超生,还连累家里交了罚款。
结果妈妈生下我一看,又是一个女孩,没想到爹爹不仅没有嫌弃,还带着我去算命。算命先生的鸽子衔来三次上上签,上面写着以后会是双职工。于是算命先生就对爹爹说,这个孩子福大命大,命好。爹爹于是对我更加喜欢,把我宠得不得了,常常叮嘱两个姐姐,叫她们不要把我摔着了,说这是我的幺儿,等她长大后,我还指望享她的福呢。
听妈妈和姐姐们说,爹爹刚去世的时候,我还像往常一样每天到了吃饭的时间,我都会走到门口喊爹爹回来吃饭。现在回忆当时情景,估计我一喊,全家都会泪水涟涟吧。
还听妈妈说爹爹是个知冷知热的男子,细心体贴,每当妈妈坐月子或生病时,他都悉心照顾。有时去县城开会,回来还会带一些女人做针线活的彩色丝线。他们夫妻恩爱,极少吵架。
爹爹去世时,二姐才十三岁,三姐才十一岁,我还不满两岁,为了给爹爹办丧事,家里的粮食和肥猪都卖了。安葬完爹爹后,妈妈带着我们姐妹三人,孤儿寡母的,日子实在过得艰难。后来有人介绍了一个镇上的男子准备来和妈妈组建新的家庭,谁知那人到家里来一看,妈妈居然带着三个拖油瓶,估计是嫌负担太重,吓得走了,再也没有下文。妈妈后来走投无路,迫于无奈嫁给了村里比她大十几岁的吴叔,生了一个儿子,就是我的弟弟。吴叔家徒四壁,懒惰无能,从前是个地主少爷,他只管自己吃饱穿暖,从不为家庭生计出力操心。妈妈身体一向不好,我和弟弟太年幼,全靠两个姐姐劳动撑起一个家,她们出嫁时就连男方给的彩礼都贴补了家用,也没有嫁妆给她们,真是难为她们了。两个姐姐远嫁河南后,家里就常常闹饥荒,二姐后来还带我去她家读了三年书,多亏了两个姐姐的接济,要不然我和弟弟都要辍学,也许还会饿死吧。爹爹去世后,我们家的顶梁柱就倒塌了,童年的日子过得凄风苦雨。常在想,如果爹爹在世的话,他的四个女儿的命运也许会截然不同吧。
因为爹爹去世时我还不满两岁,还没有记忆,脑海里对他的音容笑貌都是空白的,他一生的生平事迹也都是道听途说的。常常会在心里觉得有些遗憾,因为爹爹陪伴我的时间太短。但欣慰的是我的.五官像极了爹爹,俗话说女相随父,长大后命好,的确也是这样,也许爹爹把福气冥冥之中都遗传给了我。每当我想念爹爹时,我都会在镜子里注视着自己那双细细的眉,那对小小的眼,我就会觉得爹爹离我很近,很近。爹爹的影子就在我和他相像的五官里,在我流淌的血液里,在我跳跃的灵魂里,从未远离。
大姐的童年比我们要享福,爷爷奶奶不喜欢我们几个小的,对大姐却极其疼爱,爷爷奶奶家里人口少,粮食充足,大姐小时候至少可以吃饱穿暖。不过爷爷奶奶也没有白疼大姐,他们的晚年都是大姐一个人养老送终的。
大姐虽然和我们是同父异母所生,但我们之间从来没有间隙和隔阂。小时候,我们姐妹几人感情非常好,我有心事也愿意和姐姐们说。到了青春期,我就变得敏感自卑,变得沉默寡言。二姐和三姐远嫁外地,只有大姐在我身边,她总是耐心地开导我,她总说人生有太多风雨坎坷,遇到困难不要退缩,叫我不要想太多,要抓紧时间专心学习。她用温暖让我感受到了那份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虽然我和大姐相处的时间很短,但也给我的人生留下了许多珍贵的回忆,留下了许多的快乐和温存。
其实,在几个姐妹中,大姐是最有才华的一个,她天资聪颖,不但学习好,还有艺术细胞。她很爱画画,常常自己买来白纸和画笔,把我的美术教材借去,把书上的图案仿照得惟妙惟肖,有时她也会自己创造一些风景和人物。我是没有绘画天赋的,一些简单的图形,诸如苹果、梨子和桃等都画不好,更别提画山水和人物了。所以小时候我很崇拜她,现在我最遗憾的是,当时没有向她索要一副画,留作纪念。她的画,多半是和其它的遗物一起,被她的家人给焚烧了,想起来就觉得可惜。
大姐还很有生意头脑,有时回老家或去河南姐姐家,回来的时候,她就顺便去批发城进一些货,比如袜子、手套之类的小件物品,带回来走街串巷挨家挨户地兜售。大姐口才好,待人热情,见人总是一脸的笑,所以她人缘很好。农忙的时候,招呼一声,就会有一大群人来帮她插秧。
大姐不但有才,还生得美貌,像她的亲妈,是我们姐妹几人之中,最漂亮的一个。有时会在影视剧中看到和她相像的演员,妈妈总说,看,这个人和你大姐好像。
记得在我十六岁那年的春天,桃花盛开的季节,有摄影师下乡来给人拍照,大姐对我说:“妹妹,咱俩和张影,留作纪念吧。”我说要和妈商量,后来妈说没钱,不让照。她听了之后说:“照相的钱,我来给吧。”其实我知道她当时的生活也很拮据,上有老,下有小,经济也不宽裕。现在看来,幸好有她的坚持,我们才能合影,才能给我留下一份珍贵的纪念。只是当时我怎么也没想到,那是我和她今生最后一次合影,两年后她就永远地离开了我。我至今还保留着那张照片,想她了就拿出来看看。
十七岁那年,我初中毕业后就南下打工去了,一年后才返乡,万万没想到,我这一走竟是天人永别。我是冬月回到家的,她却在十月离世,仅仅相差一个月,我亲爱的姐姐,你为什么不再等一月,不和你心爱的妹妹告个别。她走时,家里没有通知我,那时通讯还不发达,没有办法及时通知我。我回到家才知道这个噩耗,我回去就只看到一个荒凉的土坟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我当时没有嚎啕大哭,我哭不出来,我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想到再也见不到大姐那温暖的笑脸,再也听不到她甜甜地叫我一声妹妹了,我就觉得心里有种很深的凄凉。
慢慢地我开始做梦,总是梦见和大姐在一起的场景。梦中的她和生前一模一样,漂亮热情,和蔼可亲。终于在某一天,只要我一想起她,眼泪就会不由自主地从眼角流出来。随着年岁的增长,这份怀念会越来越浓烈和深沉。
大姐是自杀的,起因只是和姐夫争吵了几句,贫穷夫妻百事哀,生活难免会有磕磕碰碰的时候,哪个家庭没有争吵呢?后来据表嫂回忆说,她当时只是想拿低毒农药,吓唬一下姐夫,可谁知却阴差阳错地拿了剧毒农药,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大口。刚好姐夫又喝醉了,坐在一边打瞌睡,没注意,直到两个女儿哭天抢地地喊妈,才把姐夫惊醒,赶忙送医院,怎奈路途遥远,还没走到一半,她就全身僵硬,去了。临走时,她对表嫂说,其实她也不想死,她也后悔了,她舍不得两个年幼的女儿。傻姐姐呀,早知如此,你何必当初,生命是脆弱的,是宝贵的,是不容亵渎和自残的。
这么多年了,我心里最大的牵挂就是大姐的两个女儿,以前,每次回乡,总是遇不着她们,大的在外打工,小的在上学。我自认为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小姨,没有照顾好她们,没有尽到小姨的责任,从小到大,没给她们买过一身新衣服。我为她们做得太少了,她们年幼时,我也还年轻,还不太懂事。等到自己做了母亲,才想到她们的处境,等到我想去弥补时,她们已经不知不觉地长大了,已经不需要我的爱了。
现在,大姐的大女儿已经结婚生子,小女儿也在读大学。她们都挺好,也很懂事,她们并没有因为我的过错而对我有所疏远,这点让我感到很欣慰。前年回乡,她的大女儿把她的婚庆光碟播放给我看。看到那热闹喜庆的场面,看到她和新郎相偎相依的幸福画面,我百感交集,热泪盈眶,那是幸福的泪,是遗憾的泪,是辛酸的泪。我在心里想,如果大姐还活着,如果她能看见这一幕,该多好,她的女儿已经找到了幸福的归宿,只可惜她却看不到。
也常在想,如果大姐当初能够想开一点。以她的聪明能干,再加上国家政策的改善,不出三五年,她们家一定会走上发家致富的道路。而且二姐三姐又嫁得远,如果我的大姐她还活着,我回娘家也有个姐姐可以说说知心话,那该是多么幸福和甜蜜的场景呀!
大姐去世的那年才三十三,生命之花正开得灿烂。那年我才十八岁,对生命的认知还不够深刻。她走后,我慢慢地就对死亡有了深刻的认识,我痛恨死亡,死亡是无情的,也是残酷的,它会剥夺一个鲜活而有灵动的生命,也明白了生命是那么脆弱。大姐用生命做代价,给我留下了一个惨痛深刻的教训。我会时时告诫自己,要珍惜生命,在我三十三岁后的每一年,我都会对自己说,我比大姐又多活了一年。活着,生命里有阳光,有花香,真好!
我生命里的两个至亲就这样决然地离开了我,他们什么也没有给我留下,只给我留下了无尽的思念和源源不断的泪水。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希望老天能够还给我一个正直慈爱的父亲,一个漂亮温暖的大姐。
三十几岁了,每年的清明节,都没有给爹爹和大姐上过坟,扫过墓,也没有给他们烧过纸钱。我也曾经和姐姐们商量过,想把爹爹的坟迁下来或给他立一块碑。三姐说爹爹的坟埋得好,周围的地势条件非常恶劣,常常积水,可是他的坟却端端正正地立在那儿,丝毫没有坍塌的迹象,这是保佑子孙后代的吉兆,说坟不可以乱迁。再说立碑的事,她前两年回老家去爹爹的坟上看过一次,因为周围的人家都已经迁走,道路已经芳草萋萋,荆棘丛生,空手徒步探路已经举步艰难,更何况抬着几百斤的石碑了。无奈有心却无力,爹爹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千里之外的土地上,说有多凄凉就有多凄凉。大姐的坟倒是有机会去,我却始终没有勇气去。以前在家时,每年的清明节,妈妈会叫上我和弟弟,找一个十字路口,给我们的生父烧纸钱。我相信祭奠亲人不一定要拘泥于哪种形式,心里至深的思念是一种祭奠,眼中流淌的热泪也是一种祭奠。
每次坐火车回老家,我喜欢避开嘈杂的人声,将目光投向窗外的风景。那满山满坡的树木,郁郁葱葱,庄严肃穆,仿佛千年不倒,万年不灭。我默默地凝望着它们,它们静静地注视着我,有种“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境界。仿佛爹爹和大姐也变成了两棵大树,静静地陪伴着我,为我驱赶旅途的寂寞;默默地守候着我,护送我一路平安到达。我总觉得亲人的肉体虽然死亡了,但如果他们对尘世亲人还有太多牵挂的话,那他们就一定会幻化成世界上的某一种事物,无声地陪伴和守护着我们。因为我坚信,生命虽然可以消失,爱却会生生不息。
今天的太阳格外温暖明亮,恍惚中,我看见爹爹和大姐正笑意盈盈地向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