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牡丹甲天下,每年这个时候,正是洛阳这个九朝古都牡丹开的如火如荼的时节,洛阳牡丹由来已久,大概和这个古都的历史一样悠久。
其实我是不喜欢牡丹的,因为这种花太过于绚丽和富贵,我宁可喜欢墙角悄然开放的车菊花,不招摇,不媚俗,自自然然简简单单,太过于富贵的花,总是让人想起一个女人的显赫和不可一世。
就连洛阳,我也是不大喜欢的,二十多年前,有关洛阳的记忆,是和一个男孩子有关,现在依稀想起来那个男孩子,三十多岁,柿饼脸,头发稀疏而且发黄,尤其嘴是吹火嘴,女人如果是吹火嘴是爱搬弄是非,男人如果是吹火嘴,多半会言多必失。
我们在广州火车站认识,然后去惠州一个工地打工,在广州,河南话就是***同的乡音和信任的基础,我们两个在工地睡在一起,一起上街,一起两个人不要菜,一瓶白酒两个人一人一口喝个底朝天。
他的名字我忘记了,只知道他姓黄,是洛阳西百里以外一个叫新安五头镇的地方的人,他因为和老婆吵架,老婆一气之下带着孩子去了伊川的娘家,他一气之下南下广州。
我们两个曾经徒步从惠州走到布吉,我们两个曾经憧憬捡了一包钱,衣锦还乡的荣耀,他想象的是他有钱了,老婆会求着他回家,因为他们两个是因为没有钱生气的,贫穷夫妻百事哀,其实越是没有本事的男人,越喜欢做一夜暴富的梦,他是一个没有本事的男人,这是我们在一起两个月他给我的感觉。
我们两个在一个建筑工地拼死拼活干了两个月,原本计划两个月后我们手里有了两千块钱,可以买一身衣服去深圳,深圳距离惠州二百里,不过那时候深圳还是特区,需要边防证才能进去,那时候我们的想象里,深圳和一河之隔的香港一样属于人间天堂,到处是俯拾皆是的黄金。
我们辛辛苦苦干了两个月,已经是腊月二十了,千方百计给老板要钱,老板总是推诿没有交工,没有钱,要走也可以,先给百分之二十的工资,余下的下一年再给,那时候尽管没有社会经验,不过本能知道老板是一个无赖骗子,因为和我们在一起干活的,那个五十多岁的四川达县的老赵,已经跟着这个老板干了两年了,每次春节都是给很少的钱,第二年还得来,因为不来那么多工钱就打水漂了,我一直觉得老板是一个个套套住我们,让我们无偿给他打工。
在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南方,我们两个想了两天两夜,最后决定离开这个工地,先回家再说,临走,我们拿着老板不情愿骂骂咧咧给我们的二百多块钱,原先说不扣除伙食费,最后还是扣了伙食费,吃的猪都不吃的伙食,竟然一天扣五块钱,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们两个也只能把那个黑胖,镶满口金牙的广东老板的祖先八辈挨个操了一遍,然后卷铺盖回家,那一天已经是大年二十九。
我们两个是在广州至洛阳的火车上过的年三十,走到漯河的.时候,是凌晨三点,望着阔别了大半年,夜色里熟悉又亲切的故乡,心里有一种跳下车拥抱家乡的欲望,不管你怎么不喜欢故乡的人和事,每一个游子心里对故乡的爱是不会磨灭的,如果你在外面游荡好长时间回家,你会觉得故乡的空气都是那么甘甜新鲜,可惜我只能在车窗看看黑夜里的故乡,男人衣锦还乡才荣耀,而我流浪南方大半年,却是衣衫褴褛身无分文,我没有面目去见我的爹娘。
洛阳距离我们四百里,熟读历史唐诗的我,想象里的洛阳应该是高墙古瓦,古色古香,我们下车是早上七点,洛阳火车站不大,破破烂烂,就是我们看见的城市,也是灰头土脸,与想象中的九朝古都的繁华大气下差太远,事实上世界上很多人很多风景,都是想象中的美丽。
在广州火车站,我们两个每个人买了一身最便宜的衣服,那时候广州到洛阳的火车票是八十块钱,这样我们兜里的二百块钱就剩下几十块钱,他给女儿买了一身衣服,还想给母亲买点东西,我把身上的钱给了他,当他兴高采烈的给女儿,母亲买衣服的时候,我是体验不到一个父亲,一个儿子对家乡亲人的思念的,因为那一年我才十七岁。
我们在洛阳吃了早点,就坐上了开往新安的汽车,那个时候我很想在洛阳这个传说里古都走走看看,去体验一下唐诗宋词里这个车马粼粼,人流如织,,一城繁华半城烟,多少世人醉里仙.的古都现在的风貌,不过他归心似箭,再说了,我兜里就剩下几块钱。
越往西走,越荒凉,地形开始突兀峰回路转,我知道这是典型的丘陵地带的特征,我们在新安县城下车,然后又坐上一辆破旧的开往他们那个镇的班车,公交车在群峰里娴熟的行走,车窗外是不太高的山峦半山腰一座座破旧的窑洞,两年后我去了山西的保德,那一孔孔在半山腰露出的窑洞,让我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们在他们镇子下车,去他村子不通车,我们两个徒步翻过一座座不高的山峰,那些其实不是真正的山,只能叫黄土高坡,因为上面几乎是寸草不生,只有一些稀稀拉拉奇形怪状低矮的植物。
他家在一个黄土高坡的顶部,也是窑洞,当我们快要走进村子的时候,他突然不走了,指着不远处正在冒着炊烟的一孔破烂不堪的窑洞说,那就是俺家,然后掩面而泣,我想起一首唐诗:近乡情更怯,尤其是我们推开屋门,她那个戴着花格格头巾,一脸山沟一样深的皱纹,正在拿着簸箕筛米的母亲,看见他一刹那,扔掉簸箕,用当地的方言喊了一声我的娃,两个人抱在一起的情景,让我现在想起来也是潸然泪下。
我在他家度过了1999年的春节,过了节日,我们又去几十里外的他老丈人家去请他老婆回家,但是我们在他老丈人家,在他老丈人不冷不热的寒暄里,等了一个上午,也没有等到他结婚三年的妻子,其实我们本能的知道,他老婆就在附近,只不过是不想见他,他灰头土脸把给老婆女儿买的衣服放下就走了,一路上他脸上是一种大病之人才有的心灰意冷,那是一个男人对一个世界无奈的心灰意冷。
我在他家住了半个月,他母亲对我非常好,母鸡下的蛋总是给我炒鸡蛋吃,然后她一口也舍不得吃,就蹲在一边抽烟,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见女人抽烟,她抽的烟是纸卷的,很长很粗喇叭状,那时候我还不会抽烟,她一边抽烟一边埋怨儿子没有本事挣钱,没有本事把媳妇孙女叫回来,这个年轻时候就守寡,含辛茹苦给儿子打了一孔新窑洞,欢天喜地给儿子娶上媳妇,等着安度晚年的母亲,如今也只能看着一脸沮丧的儿子,大口痛苦的抽烟,那白色的烟雾在她花白的头发上氤氲,那凄苦的眼神里是一个母亲的内疚和温和。
我走的时候,他和他母亲一直把我送下山底的路边,我们两个约好过了二月一起去深圳闯荡,学不成名誓不还,那一天,我坐上车的时候,回头一看,她母亲瘦小的身影,花白的头发在那个石梁的路口,如一棵老树一样屹立在早春紫色的阳光下,好像那副著名的油画《父亲》。
我回去后,又去复读了,这以后再也没有见过这个洛阳的男孩子,也没有再去过洛阳,每次看见有网友发说说,说去洛阳看牡丹,总是有一种想买一张车票去洛阳的冲动,当然我不是去看牡丹,我是想去看看那个群峰环抱的山洼里的那个一脸凄苦的母亲,去看看那个没有本事,老婆跑了的男孩,结婚没有,女儿回家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