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从我选定了与嘉南开始谈恋爱的时候,就很是有些紧张。他似乎很难接受我的手被另一个男人握着的现实,而且,这个男人,比他要强壮高大许多倍,他需要努力地抬起头,才能看到嘉南炯炯有神的眼睛。我在领嘉南进家门的那一刻,还坚信以他的善良和上进,完全可以让对我一向娇宠的父亲,欢天喜地地接受这个未来的女婿。最起码,是不会冷眼相对的吧。这样的自信,很快被父亲冷漠甚至有些尖刻的言语打消了。父亲在见了嘉南的第一眼,便以一种我难得见到的威严硬生生地问道:你就是那个买不起房子的南京小文员吧。只这一句,就挫伤了嘉南的心。他也是个骄傲有自尊的男人,无法接受来自另一个男人的漠视和讽刺,尽管他什么也没说,依然微笑着听父亲话里有话的训导,但还是自此不愿再见到父亲。
这样两个男人,不管我怎样在中间调解,终不肯互相低头。父亲更是倔强,他以路远且身体不适为理由,推掉了婚礼的请柬。母亲在我结婚的前一天打电话来安慰我,说不要怪你老爸,他其实是舍不得你,这么快就嫁出去成了家,他心里还拧不过这个理来。我笑说,是舍不得我,还是看不上嘉南,觉得我这么一个从小听他话的女儿,让他伤了心,没有按他的意思找个有前途的富公子,给他丢了面子呢?母亲叹口气,没再说什么,我听见电话那边,父亲像是头发了怒的狮子,吼叫着让母亲给他拿热水袋,他的胃病又犯了,隔若千里,我还是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得出他对嘉南的愤怒和不屑。幸亏一个在东北,一个在南京,那么远的距离,他再怎么恨,又有什么用呢?
嘉南还是没有听从我的意见,买了三室一厅的房子。房子装修好的时候,我们去看。在一个可以看得到美丽风景的卧室里,嘉南突然拥住我,说,小小,我们把这一间留给你爸爸住好不好?我想起每年的春节,父亲对千里迢迢赶来看他的嘉南,始终如一的疏忽和冷淡,想起嘉南的种种努力,换来的还是父亲的白眼。甚至有一次,在吃年夜饭的时候,他因嘉南的一句话,摔门而去。我本想告诉嘉南,还是不要父亲来住的好,他那样不喜欢你,在一个屋檐下,会不舒服的。但我在嘉南温暖的怀抱里,知道男人之间的事,还是他们之间解决更好。
父亲始终没有接受嘉南的好意,尽管他常常让母亲传话,说又梦见了我。但对我的想念,还是没有能够让他放下长辈的威严,南下寄居在始终无话可说的女婿家里来。这样执拗了半年后,直到他的胃病,严重到进食都困难,不得不来南京找一个权威的专家来治疗。那时候的我,已经怀孕,行走都不方便,更不用说陪他去看医生。我看得出父亲在这个他常常迷路的城市里,是极其寂寞的。他看着嘉南为他熬药,做软软的蛋糕给他,准时打开收音机,放他喜欢的评书。他只是这样看着,没有一句稍稍温情的话。甚至他疼得走不动路,要靠嘉南搀扶着下楼去,他都不肯在嘉南面前显示他的脆弱和孤寂。而嘉南,亦是自始至终沉默着,他知道什么样的`好话,都是无用,如果一个男人,从心底里排斥另一个男人的话。他惟有默默地等待,等待父亲向他宣战,或是求和。
有一天半夜,下着大雨,父亲的胃,又剧烈地疼起来。我看他脸上的五官,痛苦地扭结成一团,豆大的汗珠,浸湿了床单,一种不好的预兆,让我害怕地哭起来。尽管知道这时候送医院,或许没有多大的用处,但嘉南还是很坚决地要给父亲穿衣服。而父亲,却很奇怪地一把推开了他,而且开始大声地骂他:你这个臭小子,把我女儿骗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还不罢休,又把我骗这儿来,什么权威的专家,全都是没用!不就是想讨好我女儿吗,我告诉你,我给你表现的机会,但我就是今天死在这儿,也不领你情!我不知道嘉南是不是在听,他一边忙着打电话给医院,让他们尽快派救护车过来,一边找药来给父亲吃,我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不知道怎样才能劝住因疼痛而骂声更凶的父亲。
救护车终于来的时候,嘉南不由分说地用被子裹住始终不肯穿衣的父亲,抱起来便要冲出去。父亲依然在骂着,而且拒绝嘉南有力的手臂。一直沉默的嘉南,终于在执拗的父亲面前,哭出声来:爸爸,你可以不领我情,可是我也有权利不让你死,因为我还想继续表现下去,像你爱小小一样继续让她知道我的好!
三年来无声的战争,终于在这一句话里,戛然而止。两个骄傲的男人,还是在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疼痛面前,表现出温柔的内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