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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散文原创

嘿,你名字里有个“鬲”(音同“隔”)字,就真把好端端个庆云县给一分为二,并且是分到两个省?其实,你的大臂一挥,何止是把庆云给分隔,上游的吴桥、宁津,下游的海兴也没能幸免呢。就像原本一个完整的家,突然的变故,让孩子到河这边找爹,到河那边找娘。世上有多少人、事、物都有相似的命运呢。

还好,河之南的新城叫庆云,河之北的老城依然叫庆云。

戊戌年的酷暑季节,河之南的山东庆云县以这个季节般高涨的热情,迎来全国50位著名作家和诗人,***同欢度一个文学盛典——庆云县首届李之仪诗歌节。当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名家,“洞悉”了那个写“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饮长江水”的北宋著名词人李之仪就是庆云人之后,又有新发现,山东庆云举办李之仪诗歌节,采风的第一站竟是河北庆云镇。“啧啧!世上有好多事,难以预料,实在是奇妙。看来有好戏!”有作家这样肯定地说。

一时,鬲津河,河之南,河之北,庆云县,庆云镇,无棣古邑,衙署二堂,庆云文庙,泰山行宫,李之仪,唐枣树,海岛金山寺,这些具有固定意义的名词,像一根根传热棒,把原本炙热的空气搅动得生生冒烟,突突窜火。

当河之北庆云镇年轻的周杰副镇长,在老县衙那棵几百年的槐树下,动情讲述“河之南的山东庆云与河之北的河北庆云,本是同根同族、血肉相连的一家人”时,我发现,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被感染。我,一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一脚跨两省的代表,更是心潮澎湃,热血涌动。

说起固定、殷实、温暖,能遮风避雨、寄托情感与相思的家,谁能不动容呢?

七八千年以前,我脚下的这块土地还是一片茫茫浅海。随着大自然几度沧桑巨变,海水渐渐退去,陆地渐渐增多。到了四千多年前的五帝时期,一条奔腾咆哮的大河——黄河,夹带着大量泥沙,越高山跨高原穿沙漠,一路狂奔怒号来到这里,稍作喘息然后入海。我们的祖先炎黄部落,就从上游沿河东迁,依河而居,生息繁衍,奠定了华夏族的基础。

这块生机盎然的处女地,不仅长出高粱玉米大豆和小麦,也长出了金丝枣树。当然,那些红柳、蒲苇、马绊草,也都欣欣然在这里扎根长叶开花结果,一年一年,生生不息。

黄河也年轻,像条精力充沛、桀骜不驯的龙,在这片散发着青春气息的土地上不安分地撒欢折腾。黄河撒欢,黎民遭殃。于是,就出现了禹疏九河的伟大壮举。于是,徒骇、太史、马颊、覆鬴、胡苏、简、挈、钩盘、鬲津九条河,像九条小龙,也像黄河龙的九个力爪,呈扇面蜿蜒在渤海湾畔冀鲁平原上。鬲津河是九河中最长的河。嘿!调皮的黄河看着有趣,就逗你,就鸠占鹊巢把你的河道当成自己的。苍天之下有不听话的人,大地之上也有不安分的河。于是,弱小的鬲津河就有了被黄河覆盖、与黄河重叠的经历。于是,鬲津河也就有了古黄河、老黄河之称。看来,灾难也是财富,黄河丰富了你的阅历,使你沉稳老练、内涵丰富、荣辱不惊。

你身后几公里处有条无棣沟,比你小很多,就从我老家门前流过。我曾经以为是条无名的河,其真实身份让我大吃一惊——当年徐福东渡,走的就是这条河。面对破烂不堪的河流我茫然不解,这么浅的水这么窄的河,那几千童男童女和武工百匠,还有几十条大船,可有瘦身法吗?长大后读史方知,当年的无棣沟波澜壮阔,宽八百多米,四条大船能并排前行呢。故乡河啊,我真正意义上的母亲河,原来你也曾浩瀚气魄过!

唐朝诗人刘长卿曾作《晚泊无棣沟》——

无棣何年邑,长城作楚关。

河通星宿海,云近马谷山。

僧寺白云外,人家绿渚间。

晚来潮正满,处处落帆还。

唉,往往是这样,好的东西,存在时不知珍惜,待失去了,很难再恢复它的模样。

说起徐福东渡起航地,河两岸的人都津津乐道,言之凿凿,徐福是从鬲津河北岸千童镇登船,从无棣沟入海的。当年徐福领了秦皇命,就在千童镇周围挑选三千童男童女集中训练,作为厚礼去东海寻仙问药。秦始皇要长生不老药心切,就频频到海边登高远眺,最后一次打道回府时死在平原津(今山东平原县城附近,是古黄河的重要渡口)。如若还有疑问,这里的人们会当即搬出许多史证物证来,这一带还完整保存着千童城、无棣沟、开化寺、训童港、秦台、百匠台、老君炉、链船湾、龙骨井等遗址。自汉代以来特别是近几十年,这里举办过多次“信子节”,以祭奠那些东渡不归的人。这里与徐福最后栖息地日本佐贺金立山一带,始终保持着频繁的文化交流与密切的民间往来,为的是祭奠同一个人和他创下的历史性伟绩。

站在无棣沟的桥上向东向西眺望,我看见了波浪中奋力前行的浩荡船队,同时也听到了船上的撕心裂肺与两岸的哭天抢地。鬲津河,你在此流淌了几千年,见证了两岸百姓血雨腥风、披荆斩棘的不易。一些不朽与文明,往往是与老百姓的苦难和灾难同根并株呢。

河南岸有棵老枣树。她可真老,有1700岁了。在我很小的时候,奶奶哄我和妹妹,就从蒲囤里捧出一捧金丝小枣来,说,枣真甜啊,是仙果。枣树通人性,是神树,可不能随便糟蹋。说她家村西有棵老枣树,头遮天盖地,老得皴了皮空了肚,两搂也搂不过来。谁家有个天灾病祸求了它就好,谁吃了那树上的枣就长生不老。皇帝给封名,罗成拴过马,小日本都不敢动它。鬼子据点在老城里(今河北庆云镇),离她村三里地,鬼子汉奸三天两头去要火头,村南村北的枣树杏树,全成了鬼子据点灶膛里的灰,就是那棵老枣树,任谁也不敢动。

您家在哪里啊?

俺家在河南啊!

河南在哪里啊?

出了咱刘庄往南走十八里,有个老庆云,老庆云城南有条河,河南的王古泉就是俺的家。

夏天河里水多,有时都漾出来。如果大水淹了桥,就坐船坐筏子,到庆云城里赶庙会,听戏,走亲戚。

我这才知道,奶奶除了刘庄还有一个家;知道了刘庄之外还有老庆云、鬲津河、王古泉,还有老枣树。

我常陷入遐想,奶奶说的那条河,到底有多宽有多长?那棵老枣树有多粗有多老?十八里地到底是多远呢?

七八岁时,俺娘给缠脚,俺说啥也不干,就哭就闹。正赶上蒋介石宋哲元来了,让放脚。稽查队隔一天一趟,挨家挨户查,逮着就罚两块现大洋。你是没看见呐,来的人骑马,两男一女,都打着绑腿穿着军装,可威武啦。他们就住在城后的陈家。我把裹脚布扯下来扔到柜缝里,再也没缠脚。奶奶说的城后的“城”,就是指河之北的老庆云。

多少年后,我从老家到山东庆云(河北人称新县或新庆云)读书。周末,骑车走在鬲津河桥上,看着满眼或满或浅、或动或静的河水就想,奶奶从河之南嫁到河之北,我从河之北又到河之南读书,多么奇巧!又是多年后,奶奶从生活了70年的河之北,又回到她的出生地河之南,跟着孙子孙女进了城。

故乡?他乡?有时很难分清其界限。能找到相关联的密码,那你就算是个有故乡的人啦。

说了这么多,要想明白河之南、河之北,老庆云、新庆云的来龙去脉,还得从“根”上说起。

庆云是座历史古城。“庆云”即五彩云,古人以为喜庆、祥瑞之气,也作“卿云”。《史记·天官书》曰,“若烟非烟,若云非云,郁郁纷纷,萧索轮囷,是谓卿云。卿云,喜气也。”舜帝与群臣百工唱和作《卿云歌》,“卿云烂兮,糺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多么美妙吉祥的名字。

庆云县境,夏属兖州,秦属齐郡,汉属渤海郡,三国时属乐安郡,晋属乐陵国,南北朝属乐陵郡。因为此,我常向人解释,家乡著名特产金丝小枣为何叫响了乐陵而不是庆云。隋开皇六年(586年)设无棣县,县治在今山东庆云县于家店村北,后称西无棣。自始庆云有了自己的县治,就像一家人,终于盖起房子,有了固定住所。据说,新建县治之所以叫无棣县,缘起我家门前的那条无棣沟。史载,无棣古邑城墙周回八里,店铺林立,商贾云集,车水马龙。明洪武六年(1373年),一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无棣古邑毁之殆尽。县治遂迁到城西北4公里处鬲津河北岸庆云镇址,易名庆云县,新筑县城。我常愤愤地想,1373年的那场大火,不论是战乱天灾,还是别的原因,都是罪恶之火。八国联军一把火烧了圆明园;还有长沙的天心阁、岳麓书院,无不是被罪恶之火焚毁。为何明丽的阳光下,总是有罪恶潜藏?

新修的庆云县城,规模宏大,建筑气派,功能齐全,风景秀丽,著名的八景——棣城烟雨、鬲河夜泊、龙冈晴岚、雁滩渔歌、东岳晨钟、西山暮笛、杏岸晓云、月沽春涨,被历代文人墨客刘元宰、崔旭、马龙潭等人作诗极尽歌颂,还配了典雅静美的图画。

不论多风光的人物,都是你方唱罢我登台,县城也是。如若不是,好端端一个河之北的庆云县城,为何说迁就迁,非要跨过鬲津河又迁回河之南呢?一纸命令,把个庆云县城南移九公里,在四个自然村的空阔地带安营扎寨。于是,选址,画图,盖房,搬迁,这是1965年。在多年之后,我由那个骑车穿行在鬲津河上的中学生,成了大学生,成了公职人员又进了新庆云县城,听迁县过来的老干部讲当时的情景,感慨万千。当年新县的建设管理与发展的艰辛自不必说,一到周末,返家的自行车队伍由南向北,浩浩荡荡,在一条窄路上蜿蜒几里地,相当壮观。老人说,当时在河之北庆云县城工作的干部,都迁往河之南,成了山东新庆云人,在乡镇工作的依旧留在河北。一个人的归属,一条河就定了乾坤!县城迁走了,县城的底子还在,建制划归河北盐山,降格为一个镇。降格后的庆云镇,一下子由繁华归于平静。老县衙古井旁的青苔,青了绿,绿了黑;庆云文庙古碑下的小草,孤独地绿了黄,黄了枯。风光了五百九十多年的老县城,也有个自我疗伤、慢慢适应的过程吧?!

还好,一个声音让我替古城担忧的心境稍稍得以宽慰,也多亏了县城外迁,否则,眼前的这些名胜古迹,或许早在某些当权者手上化为泥土了呢。

鬲津河啊,以你为界,河北、山东就这样隔开了,河北庆云与山东庆云就这样一分为二,干净利索,泾渭分明。但是,那些历史的、文化的,亲情的、乡情的,还有千年不变的习俗……那些千丝万缕的联系,你能隔得开吗?

李之仪诗歌节期间,作家们对听来的一件事唏嘘不已,如今河之北沿河的农民,在河之南的山东庆云境内还有零星的责任田。对此,有关方面做过协调,可地的主人依旧坚持。有作家就感慨,你说,老庆云新庆云,都是一个庆云,能分得开吗?

唉!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

令作家们惊叹的还有:现如今,河之北有大批人到河之南的庆云县城买房,或上班,或办企业,搞经销,打工,读书,养老……美其名曰:进城。

县城迁走了,县城的根还在,魂还在,文化还在。如今的河之北庆云镇,当年的辉煌与气魄依稀可现。泰山行宫、庆云文庙、衙署二堂、古监狱旧址、古城墙残余、儒林街等名胜古迹,每一处都像一个满腹经纶、洞察世事、饱经风霜的老人,站在那里向世人诉说……就说建于1373年的监狱吧,它是专政者的机器,谁掌权,就乖乖地为谁服务。在监狱旧址前,我分明看到了在此被关押过的形形 *** 的人影,他们或怒,或恨,或羞,或愧——马颊河大罢工的领导人刘格平、胡恒熙、杨德然、胡林晓,大叛徒邢仁甫,伪庆云县长于中孚,大汉奸陈甲林,还乡团头子撒耀林……

这一切,都成了历史。历史,就写在扉页之下、人心之上,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在衙署二堂内有棵古槐,佐证了这里的高古内秀与曾经的显赫尊贵。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名将完颜岱携夫人索绰尔来庆云任知县。因勤政廉政、护佑百姓留下了好名声。索绰尔在县衙后院亲手栽下一棵国槐,提醒丈夫要清廉勤政,像国槐一样不为虫蛀,清香于世。因白莲教造反,完颜岱调任河南南阳知府。离任前,百姓洒泪相送,并为其夫妇制衣送伞。如今,这棵古槐高大直立,状如伞盖,青翠欲滴,成了老县衙一道盛景。

河之南也有棵古树,就是奶奶讲的老枣树。因品质不同,其形状也异。这棵被唐太宗封为“唐枣”的古树,树高8米,胸围4米有余,1993年的一场台风,把主枝刮掉,仅存一侧枝,仍枝繁叶茂,叶绿果红。它是鬲津河两岸金丝枣树的鼻祖。

古河两岸的繁荣兴盛,百姓安居乐业,还体现在这里的佛教兴盛上。隋唐时期,这里家家观世音,户户弥陀佛,人心向善,寺院众多,最著名的当属海岛金山寺。在隋朝,九河之一的钩盘河,在河之南的分水镇处分流又合拢,中间形成一个狭长的孤岛,延绵数百亩,岛上建寺,取名海岛金山寺。寺院建筑雄伟,气势磅礴,大殿、禅院十几排,僧侣众多,香火鼎旺,有“骑着毛驴关山门”与“日进斗金”之说。传说,唐玄奘就是在这里长大从这里出家的。进入新世纪,齐素萍居士在海岛金山寺旧址上恢复重建寺院,使其成了远近闻名的旅游胜地。

都说人杰地灵,人杰与地灵是相辅相成的。鬲津河两岸的庆云大地上,自古英雄才俊辈出。后唐宰相李愚、北宋工部尚书李之纯、北宋著名词人李之仪、明代尚书王佐、龚威将军马龙潭、同盟会革命女杰崔震华(当时有“南秋瑾,北震华”之称)、哲学家关锋、科学家张炳炎、一门双将军刘存智刘存信……

如今,鬲津河两岸又联起手来,打造冀鲁平原旅游胜地,文化高地。你说,一条鬲津河,你最终隔开了什么?不论是河之南找爹,还是河之北找娘,只要有爹有娘,只要“根”和“魂”在,我们就不是弃儿。

当然,之前的鬲津河,早已改名为漳卫新河。就像古代的西无棣改名为庆云县一样,那,又有什么要紧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