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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麦的人不见了散文

风吹过,热咕嘟嘟的,站在城市街道旁,仿佛听到一阵阵噼噼啪啪的碎裂声。循声望去,透过一重重的高楼,我似乎看到了那一片片待成熟的麦田。一颗颗麦子正在拼命地鼓胀着身子,那脆生生的声音,是它们肆意言说的喜悦。

 可这份喜悦,却如麦芒一样,一下下地刺着我的心。

 麦子仍在,可当年那个种麦的人,不见了。时间推移到1991年的阳历六月初,下雨天。

 时年40岁的各,埋头在路边绿化带里修剪。各的家并不是这里,四年前,他们全家为了靠近老家近一些,而搬家至此。四年过去了,家初具雏形,但四个女儿需要抚育,压力就像山一样,背负在各和丈夫的身上。

 修剪绿化带,是将漫出来的枝桠剪掉。各的心思都在远方,那个鲁西北的小村子。麦子快熟了,到时又有一阵子忙了。哎,为了自己的生计,总是顾不上家里的父母。这样想,各满心自责。雨中干活很是泥泞,下班回到家,各麻利地刷干净布鞋,并将鞋面对面,使劲地挤压,以期可以尽快晾干。那时家家生活都很拮据,不仅四个女儿需要养育,双方的老人也都到了用人的时候。

 想到老人,各赶紧一溜小跑,赶到丈夫同事翟大哥家。翟大哥是她的老乡,第二天要回老家。她想托翟大哥帮她给家里带一个话,说等到麦收,她会回家看看。

 路上,各的眼前一直回放翟大哥准备的行李,大包小包的,都是给家里亲人带的。回去时,给家人带点什么呢?这样想着,各感觉每一步都走得特别难。前几天,二女儿做了一个噩梦,梦中掉落了一颗牙齿。她当时还安慰女儿说:没事,快麦收了,家里人都忙,哪个也不会太舒服呢!可,心里总是感觉憋屈,难受。站在路边,反复溜达,总感觉似乎发生了什么,但却如何也想不透。想不透,偏又想想,就这样,各自己都不知怎么回的家。

 仿佛将魂丢在了路上似的,各像变了一个人一样,用一个声调反复嘟囔着,目光呆痴。各的丈夫赶紧把她抱在床上,使劲按她的人中,呼唤她的名字。几个女儿也哭喊着叫娘,一团慌乱,各嘟囔的,谁也没记清。好一阵子后,各才长喘一口大气,回过神,瘫在床上,难以动弹。

 农历四月底的天气,虽然刚过了一场雨,但还是很憋闷。各辗转难眠。丈夫怎么会不知晓她的心思,说:你闭一会儿眼吧,明天还要去种草呢!最近还老是头晕,不睡会怎么能坚持呢?过不了几天就是麦收了,到时请假回去看看,别老寻思了。

 各点点头,但她却一丝丝的睡意都没有。愣是这样睁眼,她的眼前总是晃母亲的身影。哎,每逢这个时节,她最忙了,不仅地里的活不能耽误,一家老少的铺的盖的,她总是自己动手做,才好放心。那灯光下的一针一线呀,那烈日下的一步一行呀,那灶台边的汗如雨注呀,那饭桌旁干吞着馒头,舍不得夹菜的母亲呀,各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滑落,就像这窗外的夜色,浓得化不开。疏忽,又腾的亮了。不行,我得早几天回去,帮娘干点啥。各对自己这样说。

 天还未亮,响起了敲门声。这个时候谁会来呢?各满心疑惑。

 各的丈夫打开房门后,看到是几个老家的当家哥。其中一个辉进门就小声说:云她娘呢?

 在厨房。

 哦,云她姥娘昨天没了。快去赶车。

 各的丈夫赶紧唤各:她姥娘身体不舒服,让你回家看看呢!快快收拾,翟大哥也回家,正好跟他一起去汽车站,六点半发车,还赶得及。

 各匆忙跑出来,看到一脸疲倦的家人,立即惊慌,说:我娘怎么啦?我回去还能见到不?

 能,能,就是迷糊了,你回家看看吧!当家哥也顺着各的丈夫说。各站在屋子当中,浑身哆嗦。各的丈夫麻利地收拾随身物件,还特意带上两个人刚刚发的工资,并叫起大女儿和二女儿,让她们陪着各一起回家。

 和女儿们坐在长途车上,各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想问,却不敢问。翟大哥在临近下车的时候,说了实情。下车还有十里地。那十里的土路呀,各是飞一般跑过去的。两个女儿哇哇哭着紧跟。她们或许也不知道,自己平时上一天都会晕乎乎的娘,现在这样飞跑,难道是疯了吗?

 是呀,各急疯了。尤其一进村,就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她扑进大门上贴着草纸的家,看到正屋里,停放着她日思夜想的娘。

 这一天,是1991年的农历4月24日。就在头天,老人还在忙里忙外,与邻居唠嗑着。天热了,马上就麦收了。要将被子里的棉花扯出来,浆洗干净,做成夹被。棉花放到高处,防潮,等天再冷了,再絮回来。他们这样交谈。那时,日子穷,家家都是如此。一床被,盖四季。老人忙着整被子,请来的师傅正在哧啦哧啦地锯着木头做门窗。这四间新房,是为孙辈们准备的。当兵的大孙子,眼瞅就要复员了。没准再过上两年,就能抱上重孙子呢!

 老人头发全白,动作却很麻利。师父见她手捂胸口,叫她休息。老毛病啦,大夫也说了,得休息,得注意。有啥呀,不当吃不当喝,该咋就咋。忙碌了一辈子了,这点事,还能咋着?老人笑呵呵地回答。

 老房正屋里,儿媳妇正在蒸包子。这是待装修师傅的食粮。在那个时候,能吃上大包子,也是很不容易了呢!老人像是对儿媳妇说,又像是自言自语:等整好这些琐琐碎碎的事儿,就麦收了,到时大女儿就回来了。有几个月没看到她了。到底是不自由呀!

 说着,老人端上包子,来到墙角的灶台旁,想放到灶台上……

 院子里的人都听到老太的一声大吼,儿子媳妇孙子还有工人师傅第一时间跑进去。等找来大夫,纵使大夫再努力,给予这家人的,仍是一个噩耗。

 老太儿子说:她身子还热呢!你再看看,再救救……老太孙子看着奶奶憋青的脸,嚎哭起来,“奶奶,奶……”他哭得晕了过去。

 等一辆三马车出村向着一百多公里外的邻市出发时,已是深夜。赶到时,已是清晨。深怕敲错房门,愣是等到了天亮。

 看到那娘几个踉踉跄跄地去赶车了,他们顾不上劳累,继续返程。

 各就是老太的大女儿。后来说起,各犯迷糊的同时,她的母亲猝然离开。母女连心呀,自古不变。送走娘之后,各很久很久都没有缓过来。每每上坟,各都是哭述不尽对娘的思念。

 这一晃,26年过去了。

 今年清明,麦子尺把高时,各的侄子们,将祖坟迁移至自家土地里。各和女儿们一直守在远远的路边。过去的时光在她的脑海中翻搅。她还在不停地默默讲说这些年的经历。女儿们都长大了成家了,每个小家都很幸福。侄子们各自事业有成,家庭和美。她也是年近七旬了,每日生活特别充实。现在日子好了,若娘还在,该有多么享福呀!

 各,是我的母亲。迁坟的过程,我陪伴在母亲身边,她所说的每一个过往,对于我来说,都是新鲜的。或许母亲曾念叨过无数遍,只有这次,才入了我的心。母亲和姨手挽着手,哭着远远地跟着姥娘姥爷的棺椁走,我搀扶着母亲,感觉得到她身子的沉重。遥想多年前,还年轻的母亲,可是飞奔了十里的土路呀!母亲真的老了。母亲曾说,当年姥娘连续生育孩子,可很难成活,于是给孩子们取的,都是不好的名字。各,就是各色,小姨叫味,意为味了,不好了。赖名好养活,取其意。也因伤的孩子太多,故而母亲兄妹三人的生辰,姥娘只记得大概的季节。若姥娘知道,当年那孱弱的婴儿,也成了一大家之主,一定会非常欣慰吧!

 打好几天前,母亲就开始叨念,快到姥娘的忌日了。那一天发生的,她一辈子都忘不了。当时上初二的我,依稀记得一些。但当时还是太小了,当时并不懂母亲的悲伤。现在对于姥娘的记忆,更加模糊。我记得的,都是她忙碌的身影。她极少坐下来跟我们聊聊天,总是想尽千方百计的,帮我们做件好看的衣裳,帮我们淘换出好吃的,让我们不冷着不热着。不管外面多冷多热,她都会牵着羊,背着柳条筐去地里。她仿佛永远不会饿,每逢吃饭,吃不了几口就说:饱了,撑着了。她一辈子不爱吃肉,鱼,那些稀罕吃食。

 当时我们都不懂得,现在将这些模糊的记忆清晰,带给我们的,是一份迟到的领悟。

 母亲现在也和姥姥相仿的年纪,曾经,母亲也是如此,她满心想的,都是家人。但最近几年,尤其舅舅妗子因病离世后,母亲突然懂得,对家人最好的爱,就是好好爱自己。记得前几年,母亲蹲起很费力。开始我们想到的,是只要我们在她身边,就不让她为此为难。但母亲并不甘于如此,她开始锻炼。早操,下午操,得空就伸伸胳膊,踢踢腿。之前费力的蹲起,现在自如很多。

 尤其最近,常去蹭饭。别人说,你这是给父母添麻烦呢!我则清楚,是的,有时,可以彼此互相麻烦,也是一种爱呢!我可以陪他们说说话,聊聊天。他们缺少什么了,我可以第一时间就在。甚至,很多时候,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发发懒,让父亲做饭,母亲洗刷。但我们都很乐呵。从没有一点点的埋怨。父亲说:再做七年,就八十岁了,到时,大树就大学毕业了。自打尤其生育大树后,真的很难有时间经常陪伴父母。这段时间,享受父母照顾。我想,对于我们双方,都是无悔无憾的时光。

 想想,当年四十岁的母亲,强忍失去姥娘的痛苦,拉扯我们姐妹。现在,亦是四十岁的我,怎么愿意再错过这样相守的好时光呢!我也知晓,对于离开的家人来说,我们,都可以认真幸福的生活,就是对他们最好的缅怀。

 我用文字将这段时光记录,并不是揭开大家的伤疤。而是让我们都有这样直面痛苦的经历,而真切地领悟,感恩。我很庆幸,在母亲如此怀念她的母亲的时候,我,这个并不太贴心的小棉袄,在她的身边。我也知道,我们姐妹,还有我们一大家人,我们都在传承着姥娘当年对我们无私的爱,我们的幸福,是姥娘当年播种的爱的种子。我们继续传承,分享,继续延续我们的血脉亲情。

 总难忘,姥娘当年背着柳条筐牵着羊踯躅行在村间小路上的背影,我总想,她从未走远。也期待她在那个世界,没有病痛,唯有安康!

 姥娘一辈子不麻烦人。她离开时,是麦收前。料理好一切之后,正好麦收。我想,那一年的麦子,味道尤为复杂的。种麦的人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