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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1923年发表的长诗

长诗《毁灭》写于1922年末,初载1923年3月10日《小说月报》第14卷第3号,收入诗文集《踪迹》。这首著名的长诗,历来被文学史家们公认为“五四以来无论在意境上和技巧上都超过当时水平的力作”(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

徘徊悲哀的情绪,挣扎向前的精神,构成了长诗的基调。这是“五四”落潮时期,朱自清和一批与他相似的知识分子心态的写照。幻想的破灭,现实的黑暗,在他们心中形成“理不清现在,摸不着将来”的郁结,“待顺流而下罢,空辜负了天生的我,待逆流而上啊,又惭愧无力”。

正是在这种心态之下,1922年6月朱自清和俞平伯等在杭州西湖作“湖上三夜的畅游”。迷茫的湖光山色,飘忽的精神心态,“教我觉得飘飘然如轻烟,如浮云,丝毫立不定脚跟。当时颇以诱惑的纠缠为苦,而亟亟求毁灭”。一场充满徘徊,痛苦与挣扎的自我毁灭和自我新生,在诗人的心灵深处震荡。“我不堪这个空虚,便觉得飘飘然终是不成,只有转向,才可比较安心”“转”向何处呢?“丢去玄言,专崇实际,这便是我所企图的生活”。(《信三通》)“丢去玄言,专崇实际”,既是诗人心灵的写真,也是长诗《毁灭》的主旨。

朱自清(1989-1948),是我国现代著明散文家和诗人。原名自华,号秋实,后改名自清,字佩弦。原籍浙江绍兴;因祖父及父亲长期定居扬州,故又称扬州人。自清幼年在私?读书,接受传统的封建教育。一九一六年考上北京大学预科,翌年升入本科哲徐系,於一九二零年毕业。

在五四运动思潮运动下,他开始文学创作的道路。大学毕业后,他在浙江一带中学教书,继续参加新文学运动,成为文学研究会的早期会员和创办第一个诗歌杂志《诗》;并於一九一九年底始发表诗歌。他在一九二五年任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开始创作散文,风格独树一帜。

朱自清的创作大体上可分为三个时期;一九二五年前主要是诗,以清新明化见称;内容热烈追求光明,或评击黑暗政治,或流露反帝反封建的革命精州。此时期的诗作如《光明》、《新年》、《小舱中的现代》等。

一九二五年后他则从事散文创作,大多集中写景抒情,有的著力?示社会的黑暗,有的表现他爱国主义、人道主义的精神。此时期的作品有《荷塘月色》、《背影》、《匆匆》等。

他在抗战胜利后,主力对黑暗的现实作有力评击,创作了许多杂文,并收入《标准与尺度》和《论雅俗***赏》等文集中;他还写过关於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和评论的文章,先后有《经典常谈》、《语言志办》等

六月间在杭州。因湖上三夜的畅游,教我觉得飘飘然如轻烟,如浮云,丝毫立不定脚跟。当时颇以诱惑的纠缠为苦,而亟亟求毁灭。情思既涌,心想留些痕迹。但人事忙忙,总难下笔。暑假回家,却写了一节;但时日迁移,兴致已不及从前好了。九月间到此,续写成初稿;相隔更久,意态又差。直到今日,才算写定,自然是没劲儿的!所幸心境还不会大变,当日情怀,还能竭力追摹,不至很有出入;姑存此稿,以备自己的印证。

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九日晚记

踯躅在半路里,

垂头丧气的,

是我,是我!

五光吧,

十色吧,

罗列在咫尺之间:

这好看的呀!

那好听的呀!

闻着的是浓浓的香,

尝着的是腻腻的味;

况手所触的,

身所依的,

都是滑泽的,

都是松软的!

靡靡然!

怎奈何这靡靡然?——

被推着,

被挽着,

长只在俯俯仰仰间,

何曾做得一分半分儿主?

在了梦里,

在了病里;

只差清醒白醒的时候!

白云中有我,

天风的飘飘,

深渊里有我,

伏流的滔滔;

只在青青的,青青的土泥上,

不曾印着浅浅的,隐隐约约的,我的足迹!

我流离转徙,

我流离转徙;

脚尖儿踏呀,

却踏不上自己的国土!

在风尘里老了,

在风尘里衰了,

仅存的一个懒恹恹的身子,

几堆黑簇簇的影子!

幻灭的开场,

我尽思尽想:

“亲亲的,虽渺渺的,

我的故乡——我的故乡!

回去!回去!”

虽有茫茫的淡月,

笼着静悄悄的湖面,

雾露蒙蒙的,

雾露蒙蒙的;

仿仿佛佛的群山,

正安排着睡了。

萤火虫在雾里找不着路,

只一闪一闪地乱飞。

谁却放荷花灯哩?

“哈哈哈哈~~~” “吓吓吓~~~”

夹着一缕低低的箫声,

近处的青蛙也便响起来了。

是被摇荡着,

是被牵惹着,

说已睡在“月姊姊的臂膊”里了;

真的,谁能不飘飘然而去呢?

但月儿其实是寂寂的,

萤火虫也不曾和我亲近,

欢笑更显然是他们的了。

只有箫声,

曾引起几番的惆怅;

但也是全不相干的,

箫声只是箫声罢了。

摇荡是你的,

牵惹是你的,

他们各走各的道儿,

谁理睬你来?

横竖做不成朋友,

缠缠绵绵有些什么!

孤另另的,

冷清清的,

没味儿,没味儿!

还是掉转头,

走你自家的路。

回去!回去!

虽有雪样的衣裙,

现已翩翩地散了,

仿佛清明日子烧剩的白的纸钱灰。

那活活像小河般流着的双眼,

含蓄过多少意思,蕴藏多过少话句的,

也干涸了,

干到像烈日下的沙漠。

漆黑的发,

成了蓬蓬的秋草;

吹弹得破的面孔,

也只剩一张褐色的蜡型。

况花一般的笑是不见一痕儿,

珠子一般的歌喉是不透一丝儿!

眼前是光光的了,

总只有光光的了。

撇开吧。

还撇些什么!

回去!回去!

虽有如云的朋友,

互相夸耀着,

互相安慰着,

高谈大笑里

送了多少的时日;

而饮啖的豪迈,

游踪的密切,

岂不像繁茂的花枝,

赤热的火焰哩!

这样被说在许多口里,

被知在许多心里的,

谁还能相忘呢?

但一丢开手,

事情便不同了:

翻来是云,

覆去是雨,

别过脸,

掉转身,

认不得当年的你!——

原只是一时遣着兴罢了,

谁当真将你放在心头呢?

于是剩了些淡淡的名字——

莽莽苍苍里,

便留下你独个,

四周都是空气罢了,

四周都是空气罢了!

还是摸索着回去吧;

那里倒许有自己的弟兄姊妹

切切地盼望着你。

回去!回去!

虽有巧妙的玄言,

像天花的纷坠;

在我双眼的前头,

展示渺渺如轻纱的憧憬——

引着我飘呀,飘呀,

直到三十三天之上。

我拥在五色云里,

灰色的世间在我的脚下——

小了,更小了,

远了,几乎想也想不到了。

但是下界的罡风

总归呼呼地倒旋着,

吹人我丝丝的肌里!

摇摇荡荡的我

倘是跌下去呵,

将像泄着气的轻气球,

被人践踏着顽儿,

只馀嗤嗤的声响!

况倒卷的罡风,

也将像三尖两刃刀,

劈分我的肌里呢?——

我将被肢解在五色云里;

甚至化一阵烟,

袅袅地散了。

我战栗着,

“念天地之悠悠”……

回去!回去!

虽有饿着的肚子,

拘挛着的手,

乱蓬蓬秋草般长着的头发,

凹进的双眼,

和软软的脚,

尤其灵弱的心,

都引着我下去,

直向底里去,

教我抽烟,

教我喝酒,

教我看女人。

但我在迷迷恋恋里,

虽然混过了多少时刻,

只不让步的是我的现在,

他不容你不理他!

况我也终于不能支持那迷恋人的,

只觉肢体的衰颓,

心神飘忽,

便在迷恋的中间,

也潜滋暗长着哩!

真不成人样的我

就这般轻轻地速朽了么?

不!不!

趁你未成残废的时候,

还可用你仅有的力量!

回去!回去!

虽有死仿佛像白衣的小姑娘,

提着灯笼在前面等我,

又仿佛像黑衣的力士,

擎着铁锤在后面逼我——

在我烦忧着就将降临的败家的凶惨,

和一年来骨肉间的仇视,

(互以血眼相看着)的时候,

在我为两肩上的人生的担子,

压到不能喘气,

又眼见我的收获

渺渺如远处的云烟的时候;

在我对着黑绒绒又白漠漠的将来,

不知取怎样的道路,

却尽徘徊于迷悟之纠纷的时候:

那时候她和他便隐隐显现了,

像有些什么,

又像没有——

凭这样的不可捉摸的神气,

真尽够教我向往了。

去,去,

去到她的,他的怀里吧。

好了,她望我招手了,

他也望我点头了。……

但是,但是,

她和他正都是生客,

教我有些放心不下;

他们的手飘浮在空气里,

也太渺茫了,

太难把握了,

教我怎好和他们相接呢?

况死之国又是异乡,

知道它什么土宜哟!

只有在生之原上,

我是熟悉的;

我的故乡在记忆里的,

虽然有些模糊了,

但它的轮廓我还是透熟的,——

哎呀!故乡它不正张着两臂迎我吗?

瓜果是熟的有味;

地方和朋友也是熟的有味;

小姑娘呀,

黑衣的力士呀,

我宁愿回我的故乡,

我宁原回我的故乡;

回去!回去!

归来的我挣扎挣扎,

拔烟尘而见自己的国土!

什么影像都泯没了,

什么光芒都收敛了;

摆脱掉纠缠,

还原了一个平平常常的我!

从此我不再仰眼看青天,

我再低头看白水,

只谨慎着我双双的脚步;

我要一步步踏在泥土上,

打上深深的脚印!

虽然这些印迹是极微细的,

且必将磨灭的,

虽然这迟迟的行步

不称那迢迢无尽的程途,

但现在平常而渺小的我,

只看到一个个分明的脚步,

便有十分的欣悦——

那些远远远远的

是再不能,也不想理会了。

别耽搁吧,

走!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