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范津
办公楼后平房顶上的那一棵生长了十几年的小榆树终于被修房工毁掉了,从此这里再不会有绿色的生命出现了。面对被沥青油毡铺粘后黢黑空荡的房顶,我的心也随之暗淡空寂起来。我为这个孤独但顽强生命的消失而心痛。
说心里话,对于榆树我并没有什么好感,它太平常、太缺少让人喜爱的特质了。既没有柳树的婀娜,又没有杨树的伟岸,更没有松树的挺拔。它还愚顽不化、固执保守,民间“一百斧子也劈不开的榆木疙瘩”的说法就是佐证。尽管听老人们讲,过去一棵榆树可养活一家人的命,春天吃榆钱,夏秋吃榆叶,树皮可以磨榆面吃。但那都是过去饥饿时代的事,与我们何干?况且现在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榆钱、榆叶、榆面这些“劳什子”谁还想吃?即使返璞归真,吃素菜、吃野菜、吃树叶,我看也不会轮到榆钱、榆叶、榆面的。特别是近年来榆树上每年都生一种可恶的毛毛虫,一到春天,树叶最嫩的时候,一早一晚小毛虫就爬到树叶上,边吃、边吐、边拉,直到把树叶啃噬成筛底状。太阳暴晒的时候,它们又成群结队爬到树干的背阳面。看到黑乎乎一片片毛毛虫慢慢蠕动的样子,真能把人恶心死。更可恶的是这些幼虫羽化后,铺天盖地乱飞,一落下就会吐出一种散发着难闻气味的黄绿色黏液,看到闻到直让人作呕。这样的树能焕发你的食欲,引起你的好感吗?爱屋及乌,恨虫及树,也许就因为这个原因,现在北方的人们很少再种这种树,即使原来种的也刨了不少。
尽管对于榆树没有好感,但我却独独钟情于机关办公楼后平房顶上的那棵榆树。那是一棵自然生长的“野树”。十几年前一枚榆钱,随风吹落到这里,被一场润物细无声的春雨洗礼过后,蕴藏于其体内的生命因子激活了,于是她便由小变大,向着既定的目标开始了艰难的生命跋涉。
这是一棵孤独而宁静的树。她长年以来静静地生长在寸草不生的屋顶上,左无邻右无伴,形影相吊,以孑然之身承受着岁月的考验,从不攀比高低,从不计较枯荣,从不忖度名利,既不傲视、张扬、浮躁,又不悲怯、畏缩、自馁,与世无争,自甘寂寞,始终以心中自有的生存理念和方式,信步生命旅途,坦然面对沧桑。
这是一棵执着顽强的树。钢筋混凝土筑成的屋顶上,生存环境是可想而知的,且不说土层的薄浅、营养的贫瘠,更何况这里还缺乏生命必备的水源,但她却更壹其志,受命不迁,不屈服恶劣的环境,不丧失生存的希望,既不乞求谁来施肥除虫,也不幻想谁来浇水灌溉,经冬历夏,风刀霜剑,只要有些许雨水甚至潮气,她就踏着生命的欢歌生长!生长!生长!年年如斯!月月如斯!日日如斯!那生命的执着和顽强叹为观止。世人都称颂泰山、黄山崖壁间的松柏,果若草木有知,面对屋顶上这棵榆树创造出的这般生命奇迹,它们肯定会自愧弗如的。
我为窗后能有这样一棵榆树而庆幸。工作之余,每每凭窗远眺,只要一看到这棵树,就会顿生敬意,就会产生一种陡然的冲动,麻木疲惫的神经因此而被激活,孤独感伤的灵魂因此而得到抚慰,烦躁混沌的心情也因此而变得澄净。她犹如一卷百读不厌的长书,一位宽容仁爱的智者,成了我人生长路上的心灵伙伴,滚滚红尘中的精神寄托。我默默祝福着她的成长,关注着她的生命……
然而就是这样一棵树,却在一日之间被毁灭了,面对这弱小生命的劫难,我没有愤慨,只有自怜,只有无奈,只觉得早已根深蒂固了的处世理念此时竟变得摇摇欲坠起来。
“这棵榆树,生命力的顽强和执着,性情的高洁和坦荡,确实令人赞叹,但它生不逢地,又没有很深的根基,永远不会成为栋梁之才,一有劫难必先落在它的头上,这是谁也无法抗拒的法则。况且我们有必要鼓励她为着一个注定不能实现的目标,而去遭受这样的磨难吗?”一位与我整日同赏***赞榆树风骨,深存大彻大悟之心的朋友对我安慰起来。
抽刀断水水更流,听了这番安魂曲似的议论,我在对这棵榆树被毁的感伤中又平添了几分悲凄,一阵阵隐痛涌来,如中秋八月的钱塘潮水,一浪高过一浪,难以抵挡,推排不开。“不以物喜,不以已悲”,我羡慕古人这种境界,而责备自己修养的浅薄。
永别了,屋顶上的那棵榆树!
( 《散文百家》2005年12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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