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用沉香屑熏出冷暖人间
(止庵/撰文)
人生态度
她的作品写到芸芸众生,嘲讽,刻薄,最后心还是软了。
从前我写过一篇《看张》,在那里我形容张爱玲是“冷冷的成熟”。最近重读一遍她的散文,字里行间我感到张爱玲原来是很温暖的,透过“冷冷的成熟”,那是一种“泽及万世而不为仁”的温暖。比方张爱玲的《到底是上海人》里有这样的话:
“谁都说上海人坏,可是坏得有分寸。上海人会奉承,会趋炎附势,会混水里摸鱼,然而,因为他们有处世艺术,他们演得不过火。”
过去我只由此看见她“透”,现在我想她是透得有人情味。人性的所有弱点她都看在眼里,这是她的深刻之处;同时她知道人性的弱点如同优点一样有局限性,所以一切总归是能被谅解。她谅解正因为她深刻。张爱玲的确无情,但她是无情而至于有情。我们喜欢用“小奸小坏”来概括张爱玲笔下的人物,这句话也可以表述出她看待人的整个态度,真的是“奸”是“坏”,不过“坏得有分寸”,好像这是一种艺术,其实还是出乎不得已:他们在他们赖以生存的小小秩序里小心翼翼、委曲无奈然而又有几分得意地活着。
张爱玲常常被说成不脱俗,不脱市民气,然而她只是在原宥这俗、原宥这市民气而已;她理解人性的弱点,但绝不能说她就等于它们。她把根扎在最低处,从这里长高,高到俯视人类的悲哀,却并不高高在上,她与一切同在。张爱玲宽容人性的弱点,说到底她还是悲天悯人,还是爱人性的;她作品写到芸芸众生,嘲讽,刻薄,最后心还是软了,这都是基于她的这种深藏着的爱。
情感世界
对待儿女情长,乃至生老病死,她只是怜悯;她感动于别人顾不上、达不到或不懂得的地方。
但是如果仅仅如此,张爱玲也还不是张爱玲。她与一切同在,却并不同于一切。张爱玲能体谅天下人的情感,这种体谅就是她的情感;而她的情感不限于体谅。在她的作品中我们常常看见她也有所感动,甚至落泪,但是读的时候很容易就视而不见,因为她的感动与我们的不大一样。大家容易感动之处,比如儿女情长,乃至生老病死,她对此只是怜悯;她感动则在别人顾不上、达不到或不懂得也许干脆说就是麻木罢 的地方。比如:
“坐在自行车后面的,十有八九是风姿楚楚的年轻女人,再不然就是儿童,可是前天我看见一个绿衣的邮差骑着车,载着一个小老太太,多半是他的母亲吧?此情此景,感人至深。”(《道路以目》)
“不知道人家看了《空城计》是否也像我似的只想掉眼泪。为老军们绝对信仰着的诸葛亮是古今中外罕见的一个完人。在这里,他已经将胡子忙白了。抛下卧龙冈的自在生涯出来干大事,为了‘先帝爷’一点知己之恩的回报,便舍命忘身地替阿斗争天下,他也背地里觉得不值得吗?锣鼓喧天中,略有点凄寂的况味。”(《洋人看京剧及其他》)
张爱玲有着自己的一个独特的情感世界,这个世界并不离开我们日常生活的细枝末节,但是有所超越,朝向那广大而深邃的所在。胡兰成曾引用她的话:“我是个自私的人。我在小处是不自私的,但在大处是非常的自私。”她说的“自私”其实也就是情感投入。她不在“小处”感动而在“大处”感动,大处都是从小处发现出来。张爱玲是被历史、岁月、人类世世代代最根本的希望和无法逃避的命运所感动,这种感动无限沧桑。
文学成就
张爱玲的中文水准迄今仍是个谜:19岁写出《我的天才梦》,22岁考大学因国文不及格未录取。
张爱玲的家庭背景对她此后的人生与创作均至关重要。祖父是清末名臣张佩纶,祖母是李鸿章的女儿,而父亲后来成了位遗老氏的人物,——张爱玲作品中浓重的没落贵族气息大都来源于此。父亲的狂暴,家庭的不幸,又使得她深深体会到人生阴暗与悲哀的一面。最后,是母亲和姑姑的独立自主,她由此感受了一种自由意识。
张爱玲的文学才能很早就表现出来。现在保存下来的她中学时代的几篇散文和短篇小说习作,可以略见她后来成就的端倪。而十九岁时写的《我的天才梦》中深刻的自省意识,说明她已经完全成熟了。其中的名句是:“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这种咬啮性的小烦恼,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这几乎可以概括她的一生。
张爱玲的中文水准迄今仍是个谜。《我的天才梦》所表现的成熟,以及后来《传奇》、《流言》等的突出成就,毫无疑问她是运用汉语的大师。然而二十二岁投考圣约翰大学时,却因国文不及格而未被录取。幸而这样,她没有得到这个前往英国的机会,沦陷的上海才有可能诞生一位二十世纪中国的重要作家。张爱玲在成为中文作者之前是一位英文作者:就在这一年里,她用英文为《泰晤士报》和《二十世纪》写过不少文章,以后又都自行翻译为中文发表,构成散文集《流言》的重要篇章。
张爱玲因其小说和散文的成就,而获得了大量的“张迷”,包括读者和后来的小说、散文作家,特别是女性作家。模仿学习张爱玲者不无成就,但迄今还没有一个人能超过她。她有一句话,对于晚辈的影响可能要更大,也更确实:“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这句话至少对张爱玲自己是没错的,她创作的黄金时代一***只有两年,如果不“趁早”,中国文学史上恐怕就没有这么一个人了。
别样生活
总疑心有不知名的小虫子咬啮她,晚年时间都花在搬家上。
张爱玲身边有两位非常重要的人物,一个是她的姑姑,一个是她的锡兰朋友炎樱。她分别为她们写过语录。姑姑的特立独行,炎樱的天真浪漫,与张爱玲自己的性格有种相辅相成或相反相成的关系。
张爱玲的作品与时代的关系,较之她的前辈、同辈和后辈笔下要疏远得多;然而张爱玲的创作生涯的荣枯兴衰,受到她所处时代的影响最大。“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首先就破坏了张爱玲。短短两年的繁华过去,张爱玲的创作困顿下来,虽然她仍有少量佳作问世,但是总的来说,中国文学史上再也没有一个属于张爱玲的时代了。
张爱玲的最后岁月,没有做多少事情,除了一本由若干照片和似乎过分简洁的说明文字组成的《对照记》以及少数散文之外。《对照记》中没有胡兰成和她后来的美国丈夫赖雅的位置,说明张爱玲宁肯大家和她一起把她的感情生活彻底遗忘。曾经预告过的自传作品《小团圆》迄今也不见面世,也许根本就没有写罢。她的时间花在不断搬家上,而不断搬家的原因是因为皮肤过敏,她总疑心有不知名的小虫子咬啮她,这让我们想起了几十年前她说过的“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难道真是谶语不成。不过张爱玲的生命的确是“华美”的,无论先前的显赫,还是后来的寂寞。
张爱玲一九二一年生于上海,一九九五年死于美国洛杉矶。主要著作有小说集《传奇》、散文集《流言》和长篇小说《半生缘》等。台湾皇冠出版社出版有《张爱玲全集》十六卷。此外盗版书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