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木,还有水,是乡村最基本的结构和元素,循环往复,生生克克,使乡村生生息息,鲜活起来。
木器,在乡村是普遍的,也是普通的,就像乡村房前院后的树,高高矮矮,目之所见,伸手可触。
似乎可以说,有土的地方,就有木生长,有光有水,树木便茂盛起来。土生木,自古就是自然界中相生相克的基本原则,似乎概莫能外。但细想,又不尽然,有许多荒凉的土地上,像我们村庄上的干南梁,村北边的碱滩,寸草不生,更不用说树木了。看来,禽择良木而栖,木择土而长,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的。
大凡有人的地方,就有木器;有什么样的木器,那地方,论理就生长着什么样的树木。这话似乎也不错,但也只是一个模糊的大概,再往细推敲,对与错就很难说了。
乡村的木器是普遍的,也很普通,很少有珍贵的,这一点毫无疑义。生活在乡村的人们,一口气能数出上百种大大小小的木器,恐怕还有遗漏的;偶尔做客乡村的人,好奇的目光,从一开始就会触及许多乡村风格的木器,譬如街头官井上的栌辘,吊水的木桶,上炕时触到的光滑的炕沿,炕上的炕柜、炕桌;一眼就看到的后墙根的洋箱碗柜,锅台边的风箱,挖米盛面的官斗官升,木碗木筷,压粉条的饸落床,擀面的面板、擀杖,切菜的菜案;敲土疙垃的木榔头,扬场的木铲等等,不一而足。木器,水一样,滋润渗透到乡村生活的角角落落,又像阳光,无微不至地穿透每一道缝隙,温暖着。
乡村木器的种类虽多,却是简单的,非方即圆,方多圆少,线条笔直流畅,像铁锹柄、擀面杖、官升、炕沿,甚至箱柜。这是就一般而言,有些却比较复杂,但没有一处是多余的,像耕地的犁弯、播种的耧、烧火的风箱,弯弯曲曲,就显得出木匠手艺的高低,以及匠心所在了。
相对而言,乡村树木的种类,却少得多,尽管地域不同,大致都是这样。我们的村庄,地处北方,属黄土高原,树的种类更少得可怜,常见的无非杨树、柳树、榆树,最多有些低矮的杏树、李树等果树,连村里人拥有的一些木器,如松木、桦木、芊木,也是外来货。杨木稀松柔软,易变形,易虫蛀,城里人就笑话村里人,是没见过世面的杨木疙棒。柳树疙瘤把弯,痂子多,难有大材;就是所谓的榆木,纹路虽细腻一些,也不过是相对于杨木而言罢了,也好不到哪里去。地理因素至关重要,同样的杨木,长在南方,就成了黄杨,同样的榆木,一旦成了南榆,就名贵起来。生长环境的不同,使材质迥异,身价自然贵贱不同了。但习惯于就地取材的乡里人,喜欢价廉尤甚于物美,杨木便成了木器的主体,柳木、榆木、杏木,材质教硬,易于雕刻,只有大户人家才用得起。至于桦木锹柄、锄柄、镰刀把,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杨木太软了,柳木榆木也没有那么直挺的枝干。
老爷爷的老宅,有黑紫的木器,我见过。老爷爷的老祖宗,是村上的首富,后来虽沦落,但架子还在,屋子里木器最多,炕上有炕柜,地上有夹扇,桌椅板凳自不必说,且不是杨木榆木的,紫红的本色木上了一层亮油,愈磨愈光亮,沉静,安谧。老爷爷说是杏木的,或是山木的,我看不像,杏木材质虽细腻,但木料短小,做不了大件木器,况且,日久年深,也不是那种颜色,细看也没有那样的纹路,更没有那重量,估计是来路货,像乌木,又不像,颜色还要淡一些,估计是一种叫不上名的老红木。后来,几案椅子,凡能移动的,都卖给了收古董的。其他人家,有桌椅板凳,也是榆木漆器,最多是素光的,虽古朴,却缺少光洁度,花纹粗糙暗淡易污,一旦散架后,也不珍惜,当劈柴烧了。
乡村的木器,味道独特,本身的木味和乡村的味道混杂在一起了,难以分辨。但乡村人,却分得一清二楚,杨木味最淡,干透时,裂了缝,几乎若有若无了,但村里人却分辨得出,这是哪家杨树做的木器,长在哪一片土地上,丝毫不爽。这种神奇而平常的力量,是与生俱来的,和小孩子蒙上眼睛,吃口奶,就知道是不是妈妈的奶牛儿,没有多少区别。至于柳木的味道,榆木的味道,那更是天壤之别了,嗅觉已衰退的老人们也闻得出,分得清,更不用说小狗一样灵敏的孩子了。
乡村的木器,在岁月里,沉默太久,有话要说,不时发出吱吱扭扭的'怪叫声,或者是一种说不清的声音,没什么稀奇古怪,只是压抑太久后轻松痛快的释放。我喜欢在风和日丽的午后,或太阳西下红霞满天的傍晚,摇着栌辘,发出吱扭吱扭嘎嘣的响声,木吊桶偶尔撞碰井壁,发出沉闷的响声,几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成了乡村木器最自然最动听的节奏,也是天然的木器音乐。这比风更自然古朴,更深厚,有着独特的意趣。
乡村木器的起源,像乡村一样古老,到底发端于何年何月,真的无可考了,也缺少实物的见证。这一点,大概和木器的柔软有关,石器深埋在地下,万年不朽,铁器锈迹斑斑,模样还在,唯独木器,经不起岁月的流逝,虫蛀,自朽,随岁月朽烂了,风化了,化为风尘泥木,难觅本来的踪影,不要说乡村土灰的木器,就是城里号称千年不朽的紫檀,又能往前推溯到哪个年代呢?更不用说柔软的杨木、松木,本身就经不起岁月的磨砺,风不吹,日不爆,自然就朽烂了。木器的寿命虽然短暂,但一直没有消失,不过像乡野的草,一茬一茬,生了枯,枯了再生罢了。从产生的那一天,就和人不离不弃,始终跟随着,不离左右,直到生命终结后,还放进木器里,一起归于土地。那种暖意,远比石器要温热。
乡村的木器默默地承载着、经历着岁月,很少出声。但本身却像生长的树木,自有自己的年轮,一圈一圈,清清楚楚地记录下来,甚至包括心情的阴晴,那鬼脸,那红心疙瘩,便是在郁积阻隔中凝结的。树木与木器,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生命形式的转换,虽然有许多相同的脾性,先天的遗传,但也有各自的个性和喜好。作为树木,是大自然的一个部分,喜水,爱阳光,从未停止茁壮或缓慢地成长着;一旦成木器,就脆弱多了,怕水,怕光,怕震荡,保持着一个姿势和形象,只想默默地、安静地在主人的呵护下,走过短暂的一生,不在乎地久天长了。木质愈好,愈宁静、沉默,愈经得住岁月的寂寞。
乡村的木器,像乡村的树木,一般不动,坚守着脚下这片土地,但有时却会行走,用着,用着,就不知走到哪里去了。随着年轮,不断地更换着。行走,遗失,古老,常新,极像乡村的本身,乡村是会移动,甚至行走的。
乡村石匠虽少,但木匠却很多,起码我记忆中是这样的。一个木匠师傅,经常有三五个徒弟不离左右,拉锯劐板材,做苦力活,出师一批,又一批跟随着,没多少年,就见徒孙了。这大概和木器柔软易毁的特征有关吧,循环得太快,需求就大。况且,乡村的木器,基本上本村木匠加工制作的,不用管饭,又省下许多,从打树,到加工板材,一直到依样加工而成,付出了木匠的心血,有种成就感,当然也为他们赚来衣食,是他们赖以生存、养家糊口的衣食父母。这种情感,有时比木器的主人还要深。多少年后,看见那件木器后,依然说得出,是不是自己做的,哪一年做的。每个木匠,都有自己拿手的独门手艺,像三木匠拿犁弯,先顺做风箱,聋木匠做骨排凳,一直没有谁超越他们各自的手艺,包括他们亲传的徒弟,青出于蓝的毕竟是凤毛麟角,几乎没有。
乡村的木器,在加工中,有意无意自然带了乡村人的脾性,更像乡里人的质朴。所以,乡村的木器,最是实用,和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没有一件是观赏的,没有用途的,即便奇形怪状做不了木器的树根,毫不可惜地劈开烧火了,不像城里人,美化成了茶几或根雕。乡村的木器,和石器一样是笨重的,倘若有美的观念熔入、存在,那也不过是一种质朴的生活的意趣,不会华而不实,总有它的用处。不过,也不尽然,有种木条做得犟八头,类似于魔方,给孩子玩,不玩也行的。我甚至一直怀疑,就是这没大用的犟八头,也是从城里传来的,在乡村,并不普遍。自然,还有另一种实用,虽与现实生活无关,却是千百年来祖宗留下的,存里人一直尊循着,譬如棺材,一生只用一回,而且是被用,但却早早准备下了。还有王母板,印刷冥钞的,平日闲置着,但清明、十一,还有祭日,却要印制,白纸,蓝黑墨水,马虎不得,还不让女孩子参与,怕印制的冥票不能花。
乡村的木器,虽粗糙,却也需要呵护、保养。自然,乡人也知道如何呵护,如何保养,箱顶的灰尘,几乎每天拿半干的抹布擦拭,或拿鸡毛掸子拂过,隔三差五拿油麻团抹一遍,便亮堂起来;风箱的拉杆、铁锹的柄子,打一些石蜡,就防潮,干燥,光溜起来。木器怕火,就摆放在离火远的地方。有许多木器,刷了油漆,那怕是一道本色的清油,就成了村人眼中光亮的漆器。
时光流过,无论乡村如何变化,即使翻天覆地,石器完全消失了,陶器少了起来,唯独木器,一直有增无减,温暖着乡村,在乡村的味道中,木器的味道,久久弥漫着,醇香着,温馨,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