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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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岸花柳全依水,一路搂台直到山。” 花叫十二学士,也有叫妃子笑的,楼台就叫四桥烟雨、二十四桥...真是有些羡慕古人的。端一个名字都起得如此风淡云轻,又是满满的兰郁酒气。
仿佛一说出来,人就醉了一半。一半的醉是微熏,情怀盛开的正旺,也是清澈见底的阶段。再醉一些,便带点浑浊了。
游瘦西湖,最好是画舫。船如画,红罗明镜,小窗灯,木琴水酒就斜置在灯下吧。船也不叫船,叫舫,些须红颜、诗书、日常安居的味道。那些妙人,胸怀天下的男人、家常日短的女人,便在舫上。舫也不妨叫做小李将军画本吧。
天下西湖三十有六,这一处端叫瘦西湖。湖的身段怎么着是不该瘦的,多少是丰腴的。而一处丰腴的湖,独喜着瘦,就有些个性和倔强了,也是品位和风骨。瘦一直是中国文化里古典式的、精神性的审美选择。我们的古人是好瘦的,好梅兰竹菊,好丝竹管弦,也是有着瘦骨嶙峋的人格的。
竹子要瘦的,瘦竹有节,节是骨头。骨头也是有双重意义的,一个层面便是我们常说的硬骨头、倔骨头、老骨头,当然,这是这个层面上好的一种去向。画竹有名的是“难得糊涂”的板桥公。
扬州书画也跟扬州的湖一样,走着一条别异的路。人与湖相处久了,大概心底里也渐沉了一处湖,和湖的品质。湖也该在人的倾慕拜访中,喜欢上了人吧,相看两不厌,甚至眼神里带着“媚意”了。
板桥画竹子,用的是焦墨,焦墨也是瘦的,或者说瘦原本是一种可以挥毫的焦墨。板桥的印逼古,“逼”也可能和“古”字一样,是一种状态,一个名词。书法以隶、楷为主。这位有民声,因请粮而忤了官吏,告老还乡的老骨头,坐在扬州的园子里,听着窗外清风拂过竹林的萧萧之音,独自修养着那方清瘦的精神高度。
板桥是扬州八怪之一。好的石头,也是怪瘦的。扬州八怪画人,多半像是好的石头,一块块怪瘦的好石头。以内心为法,在扬州的大街上师着石头的法度。他们在画法上也师承石涛、徐渭、朱耷,所谓的学一撇,落一撇。
徐渭这人跟谜一样,喜欢枯藤,枯藤是老劲之瘦。朱耷更是谜一样,这位把“八大山人”四字图地亦哭亦笑的明朝没落贵族,没落草到扬州街上卖画,大概因为扬州也是三月之都吧。烟花跟亦哭亦笑毕竟是两种路途的。
梅也要瘦的,瘦梅是一份清疏,也是一份孤傲的寒士气节。从湘水上指天而问的屈大夫到扬州城上横刀立马的史可法,大致国中好的士大夫都是一个个寒士。保持寒冷,追求寒冷,饮冰明心,寒从庄子那儿一贯相承。
寒是瘦境界里的最高空间吧,寒是孤独的,是有一点固执的硬骨头的,也是正义的,清醒的。史可法在三百多年前的扬州城上为寒做了一个流血的注脚。多少能想象这些寒士瘦梅劲道的骨干一样,斜倔着头颅,腮部明亮,如刀削,眼神冷锐,守着内心深处一份孤独的清瘦士节。
湖当然应该是瘦的,应该有瘦的品节。瘦的湖上浮现着板桥、可法们的影子。三月烟花大概是在消解这一种清瘦吧。
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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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有意思的和尚,一个是扬州的,一个是镇江的。镇江和尚有点傲。
“清山也厌扬州俗,多少峰峦不过江。”
扬州和尚自然不服气,何必过江,我自有山。两人摆下棋局,扬州和尚胜一筹。“弹指皆空,玉局可曾留带去;如拳不大,金山也肯过江来。”看,玉局不让带去,金山还得过来,这大概就是扬州的自信吧。
孔子的山,庄子的水。有山就得有水,这是自然的法度,也是人在自然中习来的一种自身格局。在扬州,山是小金山,水是瘦西湖。都是借来的。
“借取西湖一角堪夸其瘦,移来金山半点何惜乎小。”
扬州的借是高超的,也是高调的,句子就刻在湖上的木上。说是借,哪有借山水的。这个借是谦虚了,还是有些故意了。
扬州画人说:古人须眉,不能生我之面目;古人肺腑,不能入我之腹肠 。我自生我之肺腑,揭我之须眉。这大概是堪夸其瘦,何惜乎小的另一种理性注本吧。而不使堪夸和何惜显得空泛和矫情。
先睹下借来的山水吧:(以下两首诗均为摘录)
龙宫一片石,秀拔出澄泓。
积翠中流见,空青水面平。
松阴摇刹影,鸟语杂钟声。
不历波涛险,金山***得名。
十里长堤曲水酣,松柏竞翠掩徐园;
荷蒲熏风花间醉,四桥烟雨睡梦甜。
金山观月殊峰翠,吹台钓鱼白塔宽;
五亭桥边莲性寺,杨柳依依晴云间
中国文化可能就是山与水的文化,可能就是这种格局。山是显形的,出世的,水是含蓄的,隐性的。水则又是内在的、本源的、不断的、一种精神底气和能量。中国文化的表现、表达方式也是用借的,山向水借,术向道借,意借助于物。古人的为事说话更是把这种借用到了艺术水准。
瘦西湖的中的借,一处借的聪明,是富甲天下的扬州味儿。同时也借来了“借”的隐逸和洒脱。
下过扬州的不只有李白,还有很多皇帝。乾隆在这里留下不少风流雅事。大概作为王、孤家寡人的他是比较喜欢瘦西湖上的钓鱼台的,台不大,水上的一厅台而已。所以,置于台上,环顾四周,格外的显王之气魄。
钓鱼台的一个妙处在于框景。框景,不也是一种王的视角吗。框景,类似于视野的筛选和定格,而王也是在诺大的宫殿里用一扇尺副窗子,赏看着自己心中美好的天下吧。但乾隆确是看出了一处缺漏,他觉地一边的景色虚了些,立一白塔最好。
聪明的扬州人,用盐晶连夜堆起了一座白塔。今天的白塔是喇嘛式样的。这种江南味的亭台楼阁中出现一座喇嘛白塔,多少会显得怪异吧。但楞是和北边的五亭桥,俗名四盘一暖锅,构成了一种画面上的映衬,一彩一素,一抬一卧,这大概是美学上的平衡和起伏吧。
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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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言说,只可意会。世间妙物被我们这样描述了很长时间。意是一种活动,精神活动。会是一种状态,不断的抵触,不断的游离,找到最不可言说的那一处着陆点。
我们习惯于用妙来赞美好的事物,用意来领略美好的事物。这种表面上的不确定,不可扑捉性,也是人在美面前的姿态、敬畏。不确定,也让事物超越了自身的空间。
喜欢的散文文本有沉复的《浮生六记》,这位开明又有古典性情的贵族在文中,对瘦西湖是不吝笔墨篇幅,还说到多处之最。也喜欢文中的一种讲法,园的布局有如文的结构。
文的结构想必是随意的、师心的、有隐秘的势力和起伏的。也有看起来松垮散淡,而又其实步步紧逼的。文贵在气和场,园林怕也如是。园林以自己的水木文字颗粒打磨着自己的精神格局。
瘦西湖是园林,也是空间宽大的山水。这是瘦西湖大气,也是大胆的地方。古人做园林,忌的是蠢笨,讲究章法,看重笔墨,亦在浮现。
扬州画人石涛的“无法而法”,则是园林和文章构建的绝好条目。 “山不在高,贵在层次” 小金山如是说; “水不在宽,妙在曲折” 瘦西湖这样回答。
古人在园中,还是文中,都像一点灵活自由的颗粒一样游走。对外界的审看中,就像一位技艺高超的摄影师,有着丰富的技巧——拉高,推近,定格...不像我们,一游而过,他们是要远近横斜看的。人的视角想必是小的,用小视角透视大格局,让我想到了“庖丁解牛”。庄子是境界技巧学的大师。
寄扬州韩绰判官
唐·杜牧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杜老先生斜倚桥上,茫茫四顾,开明的心情有少许的惆怅和伤感吧。是一个什么样的玉人啊在吹萧了,又在哪一片月光下晾着自己的哀愁了。也是二十四桥这个名字叫的好,古人叫名是绝了的。因“二十四桥”,月离奇的好。月的意全二十四桥会了。
月是意的母语。月有意的确定部分和不确定部分。
在瘦西湖,大概有两种月吧。一种便是二十四桥的月,一种是五亭桥的月。二十四桥的月大概是清淡也浓郁的,大概是朦胧的,如诗的气息。
五亭桥,有十五个桥洞,满月之时,各洞衔一月。便是十五个月了,五亭桥的月是肯定的,明确的吧。而十五个月,怎么着也让人“难得糊涂”。这也是诗的意境,各味纷呈,有时不知真意。即便不知真意,还浮现出一个真人来。
“花为画本,月为诗源”, 扬州画人,也是领悟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