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散文网 - 散文精选 - 杏林子的写作风格是怎样?

杏林子的写作风格是怎样?

(要说杏林子,绝不能说「她曾经很美」,因为,她向来就很美。虽然,一种残忍的宿疾「类风湿关节炎」,折磨掉了她的外表,但内心却比什么人都健康、美丽。即使对病痛本身,她也大而化之地宽恕了,美其名为「花式」。如果欠缺美的人生观,顶多只能做到「容忍」,而无法真心去「宽恕」。杏林子就是这么位可爱的人,可爱到能够「善待」自己的病痛。她也有颗「叛逆」的心,就是对噩运不肯妥协,而且还去帮助类似遭遇的朋友。所以她从事伤残重建工作,也写散文歌颂美和人生。杏林子何曾「不美」过!) 也许是病得太久了,别人一提到「杏林子」,就会联想到我的病,仿佛我是个天生的病人!其实,我也有个活蹦乱跳的童年,初病开始是十二岁,国小即将毕业那年……先是左手臂酸痛;那时幺妹刚刚出生,家人都认为我抱她累的,不以为意。同时,正值初中联考前紧锣密鼓阶段,谁也没有精神注意这点小事。 渐渐的,左脚也开始疼痛了,肿得像个大面包。父母发现情况不对,遍访名医,终于断定我得了一种罕见的「类风湿关节炎」(Rheumatoid arthritis),这种病的征状是:破坏关节软体组织,形成四周肌肉萎缩和梭状变形,关节有持续性的剧痛、发烧、红肿,并且引起硬化僵直和周转不灵,到现在,我全身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关节都损坏了;腿不能行,肩不能举;手不能弯,头不能转动五度以上,大一点、硬一点的东西不能吃,厚一点、多一点的衣服也不能穿,洗脸、洗澡、梳头都得旁人代劳。此外,通常「类风湿关节炎」得病的关节,往往是对称型-就是左右膝,或是左右脚一起发作,我的例子又比较特殊,是交叉型,比如左肩右肘左手,或是右髋左膝右脚,我美其名曰「花式」,我从小非常花俏,喜欢标新立异,生个病也「不同凡响」! 对于类风湿关节炎的起因,截至目前为止,对医学界仍是一个谜,查不出病源,也就无法对症下药,所有药物仅止于消炎、止痛作用,我的医生曾说:「你的病,不退步便是进步!」最近几年,我平日仅服用一些最新发明、副作用最小的风湿药、消炎药和止痛药,不再去尝试其他稀奇古怪的疗法了。三十年前,患类风湿的病人极少,看见我这个「宝贝」病人稀罕得很,当时各种新的治疗方法都先找我试试,药厂尚在研究的新药由我当仁不让先尝,有时我还要被抬到讲台上作特殊病例讲解,下面密密层层坐满了医学生、大小大夫,主讲人头头是道讲解「类风湿」的形成、发展,以及将来可能演变,背后挂满了图表、X光片,听的人也津津有味,聚精会神,唯有我坐在台上,羞辱万分,自觉像动物园的猴子,给人展览参观,真恨不得有的地洞钻进去。 由于关节炎的病变引起的痛楚,我把它分成五级,「小痛、中痛、大痛、巨痛、狂痛」,类风湿的痛是出了名的难以捉摸,它和天气变化、温度等都没有关连,完全是来无踪、去无影的武林高手。有时是酸痛,有时是僵痛,有时根本分不清是什么痛,加上关节的变形磨损往往压迫到神经痛,轻是像针刺、电击,重则如刀割火烧,痛得人汗泪交流,小便失禁。当我痛得火冒三丈,牛脾气一发,反而豁出去了:「好吧!你痛,尽管痛吧!我就不信你会痛死我!」怪的是你越怕痛,它越痛,你不在乎了,它好像也没想像中那么厉害了。 美国前副总统韩福瑞在饱受癌症折磨十余年后,说了一句话:「世界上最伟大的医疗方法就是友谊和爱。」我深深体会到这句话的含意。全家人为了我牺牲了一切,付出了极大的心力,这不是一天、二天,而是成年累月,无止尽的付出,还有那来自世界各地的温暖友情,多少人为我热心介绍医生,多少人为我打气加油,默默祈祷,其中有许多是我从来不认识、也从来没见过的朋友,我何其有幸,获得这么多朋友的关爱。当然日子仍然艰难,每天都好像打了一场艰苦的战,可是一想到家人亲友,想到千千万万和我一样身体残障、在逆境中奋斗不懈的人,我又怎能放弃逃跑?看着吧!我将向命运打赢这场美好的圣仗,以示对生命最大的敬意。 造反的老二 小时在外人眼里,我永远是一个灵巧乖顺、快乐合群的小孩,其实在柔弱的外表下,正藏有一颗刚烈的心。初病开始,正值初中联招之时,躺在病床上,想到同学一个个意气飞扬开始他们的新生活,我却败兵似的住在医院。多少日子的准备,三更灯火五更鸡的努力全白费了,我不怕激烈的竞争,但真是不甘心就这样莫名其妙的被取消资格。尤其当出院回家后,发现所有的课本、参考书都被母亲送人时;心中大恸,难道母亲真认定我永远与学校绝缘了吗?可怜最后一点攀附的希望也被斩断。往后,我才逐渐意识到此生所要失去的绝不止这一点点。 年轻时的母亲脾气急躁、性情刚烈,没有小孩不怕她。医生为了寻找病源,把我的五脏六腑全翻江倒海仔细检查,查到了膀胱,我受不住,当然是也是痛,也是怕,也是撒娇,想寻点安慰,就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可是母亲也累了,她的生命中从未遇到如此重担,她厌烦不耐的喝斥我:「不要再撒娇了好不好!」我的哭声倏然停止,就在那短短的一秒钟,我从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长大长人。从此,我不曾在任何人面前为自己流一滴泪,诉一句苦,也变得什么都不在乎,面对病房里人生人死,竟也可以无动于衷。 有回,是福利社老板。医院伙食不好,我们总另外叫些东西,福利社老板便顶着大食盒一床床的送,一天邻床老太太告诉我,老板不规矩,在喊我「小姐」时,尾音又轻佻地加了个「姐」字,我自己未注意,倒是同房一位老太太提醒我,后来仔细一听,果真如此,也不动声色,隔天正午,正一屋子人,他又来了。「小姐……姐!」我猛一转身,冷冷的问:「你刚刚叫什么来着!」他不防,脸刷一下涨的飞红,在几十只眼睛的瞪视下,尴尬退去,他道歉,我也不理。结果他到处跟人说我厉害,没见过一个小姑娘这样的。我哪里是厉害,只是一肚子无以名状的怨毒,谁敢惹我,就一刀子捅过去。 从小,我颇以自己的容貌自负,而且别人称赞我时得说「美」,不能用「漂亮」等没气质的形容词。然而,随着病情加重,药物的副作用,牙关节变形,长期侧睡的结果,使这张脸逐渐失形,有一段时间,我简直恨死了自己,谁给我拍照,我就翻脸。我将自己关入一个完全孤绝的世界,也和自己订了一个密约,如果十五岁还不好,就不要再活下去了,真到十五岁,却是迟迟不能动手,不是怕,而是隐隐约约有股不甘。想来这么个打落门牙和血吞的人物,也不是轻易的就肯放弃自己。 十六岁我受了洗,成为一个基督徒,信仰给我最大的影响是:让我认识了生命。人的生命不是看外表,我们里面也有一个生命,这个生命往往因外界的打击、 *** ,反而会更蓬勃的发展。生下来环境好、天分高的人,他有他那个层次的发展;只能做小螺丝钉的,便应就一个小螺丝钉来发挥。我虽然生病了,还是有一些价值可以运用,发挥出来的,上帝看重的是一个人的努力,看我们对生命付出多少,而不是看外表的成就。 我现在常想:苦难有时候对我们也不全然是损失。小时的我自恃有点小聪明,个性又刚烈,若不是这场病,若不是上帝的律法在里面管制着我,真不知要做出什么恶事来,妹妹就常说:「姊呀!你要是不生病,一定会造反!」真是我的知音!生病后,命运把我逼到绝境,这时反而激发我背水一战、非胜不可的决心,也是现在何以我病得四肢皆残,却依然活得这么起劲的原因吧!苦难不是抱怨愤懑的借口,它应能扩大我们的心胸。我常对朋友说:自觉最幸运的是生病让我提早认识生命,体会到生命的真实和美好。 把自己化成一本书 家人的个性都很开朗,我的父亲是军人,虽然家中经济情况比较差一点,但即使生活再苦,父母在我们面前也没有愁眉苦脸的时候。一家人都是嘻嘻哈哈的,他们没有把我当成病人,我自己也不觉得有何特权可享,像家里那些专门跟我捣蛋的弟妹,看到我熬夜赶稿时,从来不会「尊敬」的问我说:「有什么作品要发表呀!」而是说:「啊!又在印钞票了!」某日,有篇报导「名作家」我的文章出现,弟妹笑坏了:「什么叫做『鸣作家』呀?就是会叫的作家!」唯一可堪安慰的是:他们有什么事,都一定会来找我这足智多谋的狗头军师商量,而且颇受教的喔! 若说家人朋友是全力支援我的后勤部队,书便是我坚实的堡垒,在其中,可以忘掉病痛、忘掉眼泪,忘掉一切的不幸。至今记忆犹新的是初病时每天晚饭后,母亲就出门为我借书,不管认识不认识的人家,都要敲门询问一番。自己村子借完了,就到别的村子去借,常要走很远的路。而母亲辛辛苦苦好不容易借来的书,往往在我饥不择食、狼吞虎咽之下,二三下就「清洁溜溜」了。母亲只有一趟趟走得更远了。一直到父亲认识了一位图书馆的管理员,母亲肩上的重担才算放下。在三尺宽六尺长的病床上,从书中得见大千世界,慢慢地,书为我开拓了一个新的人生领域,我又找到了自己,肯定了生命的意义。 初病那些年,对写作和绘画都有兴趣,但自忖以自己的精神体力,如果想学好的话,只能学一样。思量再三只好舍绘画而就写作,最主要的原因,除了写作比较可以靠自修的方式外,稿费赚起来也比较容易。(现在倒颇后悔当年目光如豆,画家一幅画可以抵过我爬好几年格子呢!)不过,写作确实是一种与世无争的工作,只要管自己文章写好便是,不需要交际应酬,亦不需要看人的眉高眼低,十分自在。 这些年来写了四十多出剧本,与《喜乐年年》、《生之歌》、《杏林小记》、《北极第一家》、《另一种爱情》、《重入红尘》等散文集,还有其他散见各报章杂志的散文和小说,总***也有数百万字了,虽然为了写作,我的右臂一年四季肿胀不堪,硬得跟石头一样,父母亲友常劝我多休息,我却已沈迷其间,无法自拔了。另一方面我又需要看更多书,吸收更多的知识。家中除订许多报纸杂志外,也不断的买新书,看书写书,写书看书,其乐无比。 最近专注于「伊甸」的工作,朋友们担心会影响我的写作,我自己也是不舍。多少年来,写作一直是我心灵上最大的慰藉,或者竟可以说是一种娱乐,每完成一篇稿子都十分开心,也可说写的本身就是享受。然而鱼与熊掌无法得兼,总要牺牲一样,而且写文章的人多得是,文坛上多我一个少我一个无关紧要,而这些「伊甸」的孩子却太需要我了,残障福利工作也到了不能不做、非做不可的地步。我想,姑且把自己化成一本书吧!我的工作就是书的内涵,同样铺陈在读者面前,一览无遗。我只担心突然间生活做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以后将如何去面对错综复杂的社会,以及如何在这个错综复杂的社会不致迷失自己。 天生我材必有用 二十年前,我的病况一度好转,曾经到「伤残服务中心」及「南机场社区发展实验中心」义务辅导残障儿童。那时,伤残重建工作在国内不过刚刚起步,当我走出可爱的小家,接触到外面广大的社会后,才发现这种工作的艰辛,荆棘重重。社会一般大众仍然对于残障者有着某种程度的歧视与排斥,我们被当成外星人、旧书店的风渍书,只因为形体上的一点缺陷,我们成了次等人。 多少年来,我一直有一个梦想,梦想有块地,一大片山坡地,可以设置庇护工厂,让那些在黑暗中摸索挣扎、四处碰壁的孩子习得一技之长,可以带他们种花种树、养鸡养鹿,可以……。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在痴人说梦,也许是至诚感动天,居然让我碰到几位和我一样痴的痴人。他们被我的梦吸引,愿意和我一同作梦,不仅仅是作梦,而且研究梦想实现的可能性,我们发现这个梦想并不是遥不可及,只要肯付出爱心、耐心、恒心,加上信心,我们的梦不难实现。 从民国七十一年五月起,我们定期在一起聚会,讨论工作的方向和目标,以及可能遭遇到的困难,由概念、构想到细节,就好像建筑公司晒蓝图一样,一次比一次更清楚的浮现出来。九月分起,开始准备工作,像是收集残障同胞的资料,并拜访了各大福利残障机构,吸收他们的经验和长处,我们的工作同仁甚至远至中南部参观访问,将心得做成记录,我们也做了些市场调查,看看那些产品适合做,有利润可赚,有发展的潜力。另一方面由于社会大众的热心支持,终于在七十一年十二月正式成立伊甸福利残障事业基金会。 「伊甸」在圣经里是乐园的意思,我希望它真能成为残障孩子的乐园。我们规画有四个五年服务计画:(一)奠基期-人才的训练与储训、工厂设立、开发垦殖土地、饲养家畜。这一段时期因不能立即生产,一切设备与开支均需依赖社会的捐助。(二)成长期-此一阶段生产纳入正轨,工厂的作业及农牧的经营已渐有收成,此五年计画完成之后,相信可达到自给自足的目标。(三)发展期-除了本身的福利外,营利所余尚可用以发展小型医院、学校和养护院。(四)回馈期-发展已达饱和点,尚有余力回馈社会,参与社会各项福利工作以取之于社会,用之于社会。最后的目的是希望孩子们开拓自己的胸襟,从一个需要仰赖他人生活的被动者,转而关怀并积极帮助其他不幸者,进而迈向我为人人、人人为我的理想大同世界。 「伊甸」陆续开了手语班、盲人音乐班、中国结手工艺训练班,一切的师资、设备、材料的供应完全免费。现在又增加了美工、国贸实务、写作等班,属进修性质,在晚间进行,每期二至三个月,酌收学费。「伊甸」并在内政部职训局资助下,开办全天上课,训练期长达一年,学杂费全免,且每个月还有一千五百元零用金的电脑、陶塑和广告设计班,招收高中以上程度的残障青年。伊甸限于经费、设备及场地,对报名参加的孩子们无法全部接受,看到他们失望的离去,我心中总是十分难过。我们会继续努力争取外界支援,以提供更多残障者学习、进修的机会。我们也已经向台中县示范林场承租了一块一甲多的地,希望规画成一座教学实验农场,给孩子们另一片天地。 很多人一听到「伊甸」的计画,都忍不住大吃一惊,残障者已经身体不便了,不乖乖留在室内,还能担负什么工作,残废、残废,残者必废的观念根深蒂固在一般人的脑海中,即连孔夫子的大同世界理想中,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养只是一种消极的方式,固然使其衣食无缺、生活无虑,却否定了一个人之所以为人的尊严、欲望和价值。事实上并不是所有残障者都像我这么严重,大多数的残障孩子皆可经由训练、教育式辅导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根据最保守的估计,目前台湾有六十万到一百万的残障人口,这是一个相当庞大的数字。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失学、失业,依赖家人生活,造成家庭与社会极重的负担,对其个人也是一种生命的浪费,协助残障者复健重建的工作,就经济效益来看,实际上是本轻利重的好投资,我国各公民营机构何不开心胸接纳这些孩子,我们真正需要的是工作机会,不是救济金。 「伊甸」有六个部门-辅导、宗教、训练、企业、行政、财务。每一个部门的工作性质与分量都相当别人一个机构,但我们每一部门只有二、三位同仁,所以在「伊甸」工作的工作同仁都很相当投入,他们知道自己在伊甸负担的角色。我自己从小自由惯了,一向不喜欢被人命令,所以也很少命令他们做什么,只给他们一个大原则、大目标,然后鼓励他们自己做计画。我相信每一个人都有他们的优点和长处,怎么使他们的优点和长处得以充分发挥,这才是重要。我也不要求他们的工作成绩一定达到什么标准,只求他们尽心就好。他们绝对可以犯错,但是同样的错误不能再犯第二次。 我喜欢这些孩子,喜欢这份工作。我尽心尽意的活,尽心尽意的工作,尽心尽意享受生命的美好、生活的乐趣。中国有句成语说得很好:「尽人事,听天命。」缠绵病褥三十余年后,还能完成「伊甸园」的心愿。我了解自己是怎样的人,能够做什么,对自己有信心,活得很坦然,深深觉得有些苦难在表面看来是种不幸,但神也许就要藉这个机会来造就你。(江静芳整理)

参考: 杏林子,〈走过红尘仍有爱〉,《叫太阳起床的人》,(台北县:正中书局,2008),页36-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