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儿掠过,银杏叶飘落,时间没怎么过,又是一个秋了。
我是怕冷的,也不喜欢下雨,可这两天偏偏气温陡降,阴雨连绵,让人窝在屋里出不得门,只好早早地缩进被窝,就着一米灯光,抱着一本书,渐渐如梦。
然此夜,梦里并不安宁,你游走在我梦里,隐隐约约,模模糊糊,你好像是死了,但我怎么都找不到你的墓地,翻山越岭,依然没找到,也不知过了多久,你忽然出现在我身后说:“我的墓地就在老家的对面啊,你怎么就不记得了?”……一梦醒来,泪水夹杂着恐惧,掐指一算,哦,父亲,明天该是你的生日了,可能你在提醒我,该去看你了,然我却还在梦里。
想起三年前你生日的时候,一家人还围坐在一起,为你庆祝,你多喝了几杯,就着酒兴,自诩你会活一百岁。你说虽然身体有些小打小闹,但还是很硬朗的。殊不知,你没有活过你生日之后的一百天,就睡在了抢救室,我紧紧握住你干瘦的手,看着你虚弱地躺在病床上,泪流满面,我知道你不想离去,也知道你放不下我们。可医生告诉我,你已不行了,我怎么都不相信,明明我握着你的手,还有温度,还在颤抖,怎么就会离去呢?那是我第一次看着一个人离去,我曾想人死去的时候,该是多么恐怖,多么害怕,然你却走得如此安静,安静得就像睡着了。以至于把你抬上救护车时,我依旧死死地拉着你的手,不让你离开。
可你真的离去了,看着很多人吊唁,看着你被送上新家,我没有哭泣,似乎也没那么伤悲,因为我一直以为你都不曾离开。只是在送你上山回来的时候,收拾着你的屋子,看到你给我们装的三塑料袋红薯:我的,姐姐的,小哥的,都一并打包放在那里,只是不见你,也听不到你喊我:“玲儿,走的时候记得带上。”屋子空空的,我跑进你卧室,依然不见,就在那一刻,我紧握着红薯袋,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了,心,抽蓄着,痛到了极致。那些爱我的人啊,为什么都那么自私的渐行渐远?徒留给我太多的思念和疼痛。
写了很多关于母亲的文字,但很少有记录你的片段。可能是我们相处的时间太少,也可能是母爱太强大,太厚重,盖住了你的沉默,所以,流泻于笔尖的都是母爱。可如今,当你真正离去,我才发现那些我不曾用笔记录的,曾经忽略的爱,竟都深重似大海,厚实如高山。
小时候的我总觉得你很忙,忙到没时间抱我一下,亲我一回。那时候你是我们那条河里的大厨师,也是我们家族的族长,因此李家结婚,张家办丧事,都会请你去张罗。回想儿时最开心的事,就是期盼有人来请你吧。你一被请走,我们兄妹就有了盼头,就会时刻张望着你要回家的'那条路,盼着你早些归来,你一回来,就会给我们带回好多好吃的。我清楚地记得,若是哪家结婚,你的口袋里就会装一些水果糖、核桃、馍馍之类的,在那个饥渴的年代,能有糖吃是很少见的,于是我常常拿着你带回来的糖和馍馍眼馋院子里的小伙伴,我把糖放在嘴里舔啊舔,舔得小伙伴们口水直流。他们向我讨要,我就警告他们,下次一定要给我玩,否则就别想吃我的糖。他们眼巴巴地看着我添糖的样子,一个劲地点头,于是,我从嘴里咬出一点儿给他们塞在嘴里,他们一抿啊,那个甜啊,就承载了儿时的欢乐。
若是哪家过丧事,你回来时,肩膀上总会斜挎着一个黢黑油腻腻的包帕,还没等你到家门,我和小哥就会一哄而上,把包帕从你的肩头扯下来,几双脏兮兮的手就往包帕里面掏,通常我们都会掏出油炸面叶子,油炸土豆片,然后往嘴里塞,吃到满嘴油油的,满脸花花的,吃到院子里的伙伴们跟着转,这时候你总会从我们手里拿过包帕,把本来很少的吃货儿分给我那些小伙伴。父亲,你知道吗?那时候我成了我们院子里的小霸王,就是因为你每次给我带回来的好吃货儿,就是因为有你,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我该是多么骄傲和自豪!
现在想来,你算是那个时代的能人吧,儿时的记忆里,常常都有人请你去处理事情,诸如做媒、分家、搬家、吵架之类的事情都会来请你,好像一经你去说,没有办不成的事,没有解不开的疙瘩。村里人说,就算是再难说的婚事,只要父亲去了,多半都能结成连理,家和福兴。可悲哀的是,你这样一个能为别人处理很多事情的能人,一辈子却没把自己的家庭和婚姻经营好,想必这也是你一生的遗憾吧。
记得你和母亲经常争吵,常常是吵完了,你提着一个包,头也不回地走了,然后母亲一个人在家带我们兄妹七个,没日没夜地干活,日夜辛苦地劳累。说实话,儿时的我没有看到母亲睡过觉,也没有看到母亲休息一下,我们睡下的时候她在洗衣服,我们醒来的时候,她在剁猪草,就这样一个人没日没夜地磨到腊月,临近过年的时候,你才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回来。手里提着一个乱包,装着一些脏衣物,有时候甚至还带着一些朋友,一会儿是四川的,一会儿是河北的,好像什么人都有。而母亲,似乎忘了临走时的争吵,微笑着接下你手中的包,然后麻利地去厨房做饭菜。有时没米了,没油了,就悄悄地走后门到婶子家去借,也不问你有没有赚钱,有没有给她买什么,还是像以往一样的过日子,一样的说话,一样的如从前没有吵架一样。只是,这样的日子每每最多能持续一两月,你又和母亲开始吵,然后再次出走,似乎我的童年就是在这样子中度过的。说实话,那时候我对你是痛恨的,至于是怎样的恨,长大了我才领悟到,那就是我们姊妹几个更多的时候都在关心母亲,而忽略了你。
可是,再长大之后,当我自己有了家庭,当我看到你老了之后还继续开商店赚钱,当某一个深夜和你围坐在火炉边彻夜长谈的时候,我才真正懂得你,才真正地了解你当年的出走,你说,如果不走,两人天天吵,怎么过得下去?看到娃儿那么多,总要去挣钱养活啊!于是,我明白了,你为什么每次和母亲吵架完出走之后,过年回来,母亲也都会和好如初,原来你们都在为着这个家,为了我们这七个孩子,拼命地赚钱,受苦,受气,受委屈,只是为了让我们吃饱点,穿暖点,想法子让日子过好点,无疑,你和母亲都是那么无私和伟大。
后来,我们长大了,家境好了,不需要你做什么了,可你依然坚持住在农村,守着那个老家,种着那些土地。你说种点儿小菜,可以让我们吃到没打农药的蔬菜;你说开个小商店,三病两痛不用我们给钱,可以为我们减轻负担;你说要守着那个老家,村里还有那么多的亲戚朋友,不能忘了根本;你说只要我们过得好,就是你最大的福分。父亲,你知道吗?我写到这里的时候,脑海里竟全都是你,你弓着背背一大背篓菜行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你咳着嗽站在商店的柜台前卖货;你数着一把旧旧的块块钱塞在我手里。父亲,今生我们的这场相遇,我是多么幸福,多么自豪啊!可为什么我心里对你又有那么多的心疼呢?
人说少来夫妻老来伴,你和母亲只成就了少来夫妻,却没能做到老来伴,因为要养家,因为两人的个性都要强,你们彼此埋怨,彼此不能原谅对方,最终晚年时你一个人住在老家,母亲和一大家人住在一起,这点对我们后人来说是莫大的苦痛;你生病很多天,也不给我们打电话,最后我才听三婶说,你肚子疼得在床上直吼叫,你也不让婶婶给我们打电话,你说你只是老毛病,我们都很忙;再到后来,你仅仅只留给我们半天陪伴的时间,你养了五个儿子,付出了一生的辛苦,可你走时,除了我和姐姐,没有一个儿子在身边,就算是这样,你依旧平静地离去,默默地走了,留给我们的却是太多的惭愧!
人说养儿防老,你养了一大群后人,老的时候却没有一个在身边,没有人为你洗衣做饭,没有人为你端茶递水,没有人为你嘘寒问暖,你就像一棵树干,让我们慢慢吸着你的血液长大,然后从你的身体里分开,我们又走得更远,掐指一算,你已走了几年里,可是回忆却如此真实,关于你的一幕幕时不时地蹦出脑海,路过街上卖布鞋的,我就想走近看看,因为你喜欢穿布鞋,看有没有适合你的;看到卖烟叶的老农,我总要停下脚步,想到你喜欢吃这种旱烟,能否给你买点儿;看到那一挑挑竹篾编的簸箕,筛子,我又会想起你衔着烟斗,坐在老家的大门边,把很长的竹竿编织于你的手间。有人说,一些离去,总会经时间慢慢冲淡,可父亲关于你和母亲的离开,怎么越长久就会越清晰,越清晰就会越心痛,越心痛就会越想念?是因为血浓于水么?或者是就像老人们所说我就是你们身上掉下的肉?总之那么浓,又那么痛。
父亲,你走了,母亲走了,我就没有牵挂了,很多时候想你们也只是在梦里。那天回去给你扫墓,秋意正浓,黄叶落满地,枯枝撞肩头,乡间的路荒芜了,儿时的伙伴走散了,婶娘伯父也离开了。很大的一个院子,冷冷清清,寂寂寥寥,柴门紧锁,蜘蛛网结满了角角落落,杂草淹没了我的脚裸,推门进去,嘎吱一声,堂屋里的一切都还在,你的烟斗和你喝茶的陶瓷缸依然在桌子上,灶屋里似乎还有你没有烧开的水,可是物尚在,人去了,院空了,举目四望,全是伤悲。可父亲,我多想和从前一样,你牵我纤弱的小手,让我骑在你肩头;我又多想牵住你的手,和你一同漫步游走,你依然衔着烟斗;我甚至希望听到你和母亲吵架的声音,尽管有些矛盾,但一家人都在,那该是多么安然。只是你不在了,家没有了,故乡被现代化建设撕碎了,此刻,我只能静静地站在这里,托秋风捎给你我的问候:“父亲,你在那里还好吗?”托鸟儿捎去我的祝愿:“父亲,愿你在天国的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