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远风来
烟囱是大地通向天国的楼梯,烟囱是地球的望远镜。
炊烟是烟囱过滤的语言,炊烟是烟囱的播种器。
黑洞洞的烟囱,有一种神秘的感觉。这种神秘来自于它内里的颜色,也来自于这些颜色所代表的衰亡、结束和燃烧。对于大地上的稻秆、棉秆和黄豆根们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循环的结束。可是,因为烟囱的存在,这个结束又有了新的意义。从烟囱里飘荡出来的缕缕炊烟,缠绕着村庄,以及乡村上空低垂的云朵儿。很多人离开了村庄,最后看到的是烟囱,很多人梦里流连的,可能就是一根烟囱上面飘出来的一丝呛人的味道。
烟囱与烟囱之间有一种默契,和人一样。
一根根烟囱像春笋一样,从藕池河大堤上一直竖立到堤下的永固垸里。高高低低的,它们自成一体,突出于茅草屋和红砖房之外,它们顶住了头顶上的一片天空。没风的时候,那些炊烟也有了烟囱的模样,由地上到空中,直直地向天上拉伸。天空像一口倒盖着的锅盖,收拢住藕池河堤上下所有烟囱里的气息,然后变成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倾盆而下。
烟囱与烟囱之间是有感情的,这从烟囱里冒出来的烟就看得出来。
比如刘三爹的女儿和李老倌家的儿子谈恋爱,两家打成一片火热。他们家厨房挨着厨房,互通有无。刘家做了团子,李家的餐桌上这天也会多上几个白白滑滑的团子。李家的大黄从田野里叼来了一只野兔,过会儿刘家的烟囱上也会冒出带着兔子肉香味的炊烟。
两家的烟囱靠得近,飘着飘着就缠到了一起。
有一天刘三爹和李老倌在两家屋外的水杉树下乘凉,夕阳西下,两家的烟又混到了一块。李老倌散了一支白沙烟给刘三爹,盯着头顶上缠绵在一起的炊烟说道:烟都吹到一起去了,你们家的女儿什么时候能够给我的崽做媳妇子罗?
“天作之合啊!”
刘三爹看了看头顶那片烟,答非所问地笑着说。
两家的炊烟几乎每天都会在一起缠绵,然后才轻轻柔柔地与村里其他人家的烟柱汇合。月亮出来的时候,飘到田野上的炊烟已经变成薄薄的一层云了。
后来,刘三爹的女儿和李老倌家的儿子没有谈成,两家还因为不知什么原因大吵了一架。那天,刘婶和李婶两个人势不两立,她们嘴上喋喋不休,手上拿着菜刀在各自家的厨房里朝着空无一物的钉板上猛砍。直到最后一个连自己的眼皮也开始打架的看热闹的人离开,这场闹剧才算告一段落。
从此,两家彻底不通来往。
可是人与人之间吵归吵,头顶上的炊烟却不知人间发生的事,两家烟囱里出来的烟柱子还在一起继续缠绵悱恻。一会飘到刘家串门,一会又溜达到李家。两家的女主人对着一口黑锅做饭无所谓,倒是刘三爹和李老倌两个已经搭不上一句话的男人尴尬起来。刘三爹每天对着天上的炊烟阴一下阳一下的吹胡子,心里发闷的李老倌跑到前面的禾场赶鸭子。鸭子扑腾得飞到了屋后面的水沟,闹腾了一阵,禾场上飞起一阵灰尘,还好对面的刘三爹看天色已经打夜影子了,那个胖胖的头缩进了厨房里,“啪”的一声关了窗户,不见了。
那天夜里,李老倌做了个奇怪的梦。先是梦见一群蚂蚁从他的床上爬过去,爬到他们家的厨房的灶台上打住了,它们把灶台围了一个圈,头靠着锅的边沿,然后那口铁锅有了动静。那口锅除了个把月左右搬出来用铁铲刮下锅底的灰,平日里稳稳当当地嵌在灶台上,这时却被那群蚂蚁像个像洗衣机的滚筒一样晃悠着转了起来。那锅越转越快,厨房里落下一层厚厚的锅灰。烟囱里已经一年多没有清理过的烟灰都往下面坠落,那灰跟着锅一块旋转,接着像一条黑龙穿过厨房,直接到他的头顶盘旋起来。末了,大地猛地抖了一下,他和李婶都被那团黑灰给埋了。
“哎呀!”
李老倌叫出了声,把身边的李婶吓了一大跳。李老倌像小学生复习功课一样,仔细回忆梦里的每一个细节。李婶听了,半天没有出声,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蚊帐顶上。
第三天,李老倌请了邻村做灶的肖师傅过来,说他们家请风水先生看了,要把东边的厨房和西边的杂屋对调。几天后,李家和刘家终于解决了一个难题。李家的烟囱和刘家的烟囱再也不勾肩搭背了。
一个村里的人,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虽然人离得远远的,烟囱之间也隔开了距离。有一天,当刘三爹和李老倌站在藕池河大堤上面散步的时候,发现那两团分开的烟又被一阵风吹到一块去了。好吧,由它去吧......
人与人之间没了交情,烟囱与炊烟之间的友谊还是要的。
大多数时候,烟囱是沉默的。它沉默的看着大地,沉默的忍受外面的雨雪风霜和里面时不时呛人的黑烟。
村里的人越来越少,烟囱上面的炊烟也越来越少。一日一日, 烟囱上的草灰一层层剥落,露出了红砖和青砖的底子。再后来,那些平房上的烟囱有的和房子一块坍塌了,有的变成了新房子的基脚。那些新建起来的烟囱上面不再看到浓浓的黑烟,越来越像是一根装饰华丽的柱子。
傍晚的时候,天空渐渐地变成了普鲁士蓝。寂静的田野里飘起了一缕细细的炊烟,转眼间就被藕池河里吹过来的风带走了。被风带走的,也许还有那些一丝丝,一缕缕的陈年的往事。
2021.8.6 作于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