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
泰顺有太多的植物,太多的绿,花开灿烂,烟火般。南国红豆杉,果实密集、璀璨,殷红得像刺破指尖的血滴。老柳杉的树皮已然开裂,纹裂纵贯,像勉强箍住的木桶,然而枝冠盛大,有如童话世界的自由辽阔。红枫古道,秋色迷人,旧红、旧黄、旧绿……各种颜色的落叶铺陈堆叠,就像古老、内敛而绚丽的绣片。冬天的泰顺也意趣盎然,就像秋天落叶一样,雪花从天堂的透明枝上脱落,无根无茎。如果说一片叶子,记忆着整棵树和整个秋季,那么一片雪花,同样记忆着神的宫殿以及储藏其中的慷慨。光裸的树枝用墨省俭,或枯或润,呼应着古村落鱼脊似的檐瓦……黑白相间的泰顺,既寒且暖。
最美的是泗溪桥边的乌桕和香樟。乌桕宜赏,叶子由绿而紫而红,花朵和籽实皆可入目——经霜的秋叶炽烈如火,冬天枝头的结子经久不凋,一棵树拥有迥异的四季。香樟的气息令人上瘾,既可提神醒脑,又可驱除虫害……几近神谕。冠形如伞,那里悬挂着一万条真理。这两棵乌桕和香樟相倚而生,树冠搭成空中的廊桥——在它们的枝条里飞乌跳跃,在它们的投影里游鱼聚集。
千百年的寒来暑往,履约的两棵树就这样,无声无息守护着一座优美廊桥。
桥
泰顺以廊桥闻名。其实乍到泰顺,廊桥并不给人惊艳之感,因为它如此自然地置身自然之中,就像池塘里的水滴,只是怡然的和谐,而非美得突兀的镶嵌物。
桥的过渡,就像梦之于时间——廊桥使人停留,甚至忘返,这样的梦可以重温、可以成真。顾名思义,廊桥是加上屋檐的桥。桥作为连通两岸的建筑,功能仅仅是途经,加诸檐廊,意义不同:廊桥,如亭可观景,如屋可驻足,如商铺可买卖,如站台可生离死别,如庙宇可求愿祈福。即使霜雪,也不再是寒冽的威胁,而成为宜观的风景。
一座廊桥,可以是绳结,连接两岸的命运;也可以是告别,从此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想起痴情重诺的尾生,若是有这样一座风雨不侵的廊桥,他必等来风雨初霁后款款赴约的娇娘。古往今来,廊桥上交错而过的,或是痛失的前世今生,或是由所有明天组成的未来。
泰顺拥有各种各样的桥。碇步桥、石拱桥,过河时脚下流水淙淙,旋律轻悦。最享有盛誉的`,是其中的编梁式廊桥。解说员用几根木条,为我们演示它的基础结构,小小模型,简易实用,既古朴又具内在的现代感。廊桥不铆不钉,只需别撑顶压,就能够承担非常的重量。桥体越压越紧实,不会发生侧移,不压反而松散。廊桥这一受力特点,如背负牧童的水牛绷牢背肌,如经过岁月累积的情感具有抵御灾难的能量,亦如泰顺县域,风云际会中多少政治或军事的席卷之力,都难以摧毁它的沉静与悠缓。许多名人贤士为避祸乱,曾迁居于此——这里仿若得到“泰顺”这个名字里,那神明一般的护佑。
由于时间所限,我们这群文人没能有幸前往文兴桥,只参观了它的模型。这也是一座编梁式廊桥,特别之处是左右不对称:一侧平舒,一侧高崛。据说,跨过此桥能够获得畅达的文运……或许是的,文似看山不喜平。
水
氡,这是一种奇怪的物质,具有放射性,却无色、无嗅、无味。发现它的化学家将其命名为niton,源于希腊文niteo,原意是“发光”,因它能在黑暗中散发光亮,固体氡呈现天蓝色的钻石光泽。化学元素周期表上,氡位于惰性气体的末位,性质并不活泼。
通常情况下,氡为人体健康带来危害,是罹患肺癌的重要病因。奇异的是,氡温泉和盐温泉、硫化泉并称为三大温泉疗治手段,对高血压、冠心病、风湿、关节炎、神经炎、皮肤病等,具有非凡的医疗作用。毒,在某些条件下恰如解药,这是造物的神秘与伟大。
洗浴氡泉的时候,由于没有硫磺的碱腥气味,我闻不到别样,正常得就像龙头下的自来水。让我颇感怀疑:像徒有其名,像偷梁换柱,这,真的,是温泉?浴后皮肤格外光滑,我仿佛镀上一层薄薄的釉彩——这才相信,果真是温泉,只有秘密而天然的化学物质才能完成此般功效。第二天早晨,重温氡泉。这个深秋,一瀑流水,让我这个体寒者立即感受到来自地层深处的汹涌暖意。
鸟
泰顺的水好,有氡泉,还有丰富的瀑布与湖泊资源。
我们在飞云湖乘坐排筏。清澈的水面,显影着天上的流云与飞鸟;是否,也有天上的湖泊,倒映着涟漪与游鱼?一个对称的世界,如廊桥美妙的两岸。船头惊起水鸟,它们的翅身只是数团浅褐色的雾团,彩绘的头颅却清晰,呈现在如画的取景框里。
泰顺有异鸟,学名黄腹角雉。它一身戏曲装束,是中国特有的鸟,是古色古香能够进入国画的乌。发情期的雄鸟,喉下膨胀的朱红色肉裙中现出翠蓝条纹,远看如繁体的“寿”字,有“寿鸡”之称。兴奋的雄鸟不断炫耀美色,它所追求的,的确是个值得的妻子,可以为它传递优秀的基因。孵卵后期的雌鸟,被捕捉时也拒绝离巢,最后一秒还在掩护处境形同危卵的孩子,护雏的雌乌,会猛烈无畏地反击入侵者,以保全自己的孩子——即使,黄腹角雉本是极易受到惊吓的生物。之所以被嘲笑,因为它笨拙胆小,遇到危险常常呆立原地,只把赤红的头隐藏在杂草丛中,形同鸵鸟之技。我愿意猜测,这未必出于怯懦,也许是角雉的生存策略——因为它的黄腹和羽斑,与松针、苔藓、枯枝败叶非常相似,它以拟态消灭自身的踪迹。
有些人、有些事、有些物,不争。不是兵燹之地才能证明勇敢,不是殉葬品隆重才能证明财富。这个世界,有些美好是这样存在着,它们仿佛消融了自己却又在其中获得秘密的成长……比如根系在土壤里,泰顺在时光的沧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