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苦楝树,又一棵苦楝树,在那棵长得最高大的苦楝树下,呆立着祖屋。祖屋很老,房梁上布满苔痕和蛛网。在岁月的静穆里,对于祖屋的记忆,蛛网一般牵动着我们的神思。
打记事起,祖屋就安静地坐在那里,屋檐下做针线活的奶奶说,怕是已有一百五十年的历史吧。屋顶的瓦楞上落着厚厚的尘垢,蒙尘的窗纸洗白了无声的岁月。在暗黑色的脊宇间,不时有邻家栗色的猫轻轻越过黄昏,倏忽在暗淡的暮色里。
祖屋无比寂寞,其间弥漫着回忆的气味。许多次,我在它的四周徜徉,总会想起年迈的奶奶,她的遥远的梦想,多桀的命运,与这沉默无声的祖屋承载着某种相同的宿命。几十年来,她在这里生活、劳作、喘息、哭泣,在无声的岁月里老去,似乎一辈子没有离开这片生养的土地。
老墙根上,几朵零碎的野花被遗忘在风里,没有人来打扰它们的花期,也不会有人正视它们的存在。它们蛰伏在时光面前,低垂着卑微的头颅在风中颤抖。仿佛这里的一切,都是一种静默的存在。
黄昏又垂落在屋檐上,几只草虫潜伏在墙角里,它们幽然的曲调,在草叶尖上闪闪发亮。我伫立在窗边,目光翻越远山和流云,穿越岁月的尘埃和浩瀚的星迹,我看到身着粗布衣裳的童年。
红旗在远山的腹地迎风招展,山底小学校下课的钟敲声赫然响起,放学的孩子们瞬间奔出校门,他们竞相追逐着往家赶。转身之间,我便看到晒谷场的木墩上,孩子们摊开书本,匆忙地赶做功课。在他们的身后,永远是母亲欣慰的眼神。
乡间如此幽静。巷道上一声声牛铎响起,晚归的村民打着拖车往家中走去。父亲蹲在门前的草垛旁上嚼着煨熟的老玉米棒。母亲正在炉灶边生火做饭,房檐上的炊烟在夕阳下闪闪发亮,柴禾的味道在四周漫开,那种醺醺的味道,令人温暖。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这座破旧的宅院里,母亲是永远的主角。那袅袅的炊烟,熏白了她的发鬓。而今,屋檐下做针线的奶奶早已作古,她坐过的石凳孤独地立在那里。许多次,我走近它,都能感受到奶奶的身影。母亲也在老去,她的脸庞有岁月雕刻的痕迹,目光日渐混浊,但她守望儿子的眼神不减当年。而在落日的余晖里,母亲不堪负重的身影时常让我寝食难安。
又一年的春天,在一阵绵绵的细雨中,祖屋的'土墙在一天夜里轰然坍塌,整座祖屋的篱墙倾斜在风雨中。母亲几次想找人将墙再垒起来,但终未能如愿,这成了她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如今,由于搬出祖屋多时,划新宅基地吃紧,祖屋占据的地盘便成了叔伯之间相争的一块风水宝地,他们彼此撕破脸皮,忘掉当年的契约,都说院子有自己的一份。奶奶去世时仍因此惴惴不安,致使我每次走过这里,心中便隐隐作痛。
前段时间,我又回到村子。在经过祖屋门前时,我看到儿时那扇从未锁过的大门,被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紧紧锁着,自从父母挪出去后,这里的一切竟变得如此萧条。
门框和窗户斜靠在一边,门槛上被我们触摸得光滑的青石砖,还隐约残留着儿时伙伴们用粉笔写下的歪歪扭扭的字,以及门框围栏上那一道道长短不一的身高线。这一切,竟是如此亲近又如此遥远。蒙尘的时间无所不能,就这样悄然覆盖住我们童年时代刻下的每一寸成长印记。
院子里的树因为历经岁月的栽培,早已变得郁郁葱葱。苦楝树的细叶绿得发亮,紫色的碎花散落在墙头上,虽然不香,却也开得很久。花落的时候,树下常引来不少鸟雀在那里啄食。冬去春来,祖屋也随着时光老去,飘摇在风雨中,像一张寂寞的嘴巴,在风里张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