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临近春节,我躺在床上和母亲说着话,彼时,我还沉浸在逝去爷爷的伤痛中。因此,谈话内容多和爷爷有关。
父亲让我们睡觉,一看,时钟快到午夜1点,于是,拉灯歇息。此时,听的敲门声响起。这么晚,会有谁来敲门?疑惑之下,我们问:谁?门外回答:是我,三奶。急忙打开门,见分别一年多的三奶奶,拿着行李,满脸泪痕,憔悴不堪地站在门口。惊呼一声,拉了三奶奶进门。一进门,她拉着我的手,泪水长流,哽咽道:麦玲,你爷爷走了!
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情。在我的潜意识里,我的三爷爷还那样年轻潇洒,那么风趣幽默,怎么会突然走了呢?三爷爷1998年夏天去成都时,还是我给他买的火车票,他去了成都。走时,三爷爷精神状态不是太好,时常发烧感冒,我以为是因为古都火炉般的气候造成三爷爷身体不好的原因。
往事历历在目,让人百感交集。我定定望着三奶,恳求她:“三奶,你是在和我开玩笑吧”我用力拉住三奶奶的手,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她,希望她是在和我开一个天大的玩笑。
然而,三奶奶哭泣着说:“你三爷爷是真的去了,真的去了啊,他就狠心撂下我走了,叫我以后怎么活呀!”
我涕泪横流,想起这一年来,我相继失去的亲人们:爷爷、大舅舅、三爷。苍天啊!你为何对我如此残酷,让我的亲人一个个离开我,而我,亏欠了他们那么多的爱,却还在无以为报时,他们就那样决然而去,让我,拿什么救赎我内心深处的不安与懊悔呢!
悲伤绝望袭击着我,恍恍惚惚间,希望我就那样追随着他们而去。懦弱无助,努力多年,毫无建树,如今又痛失亲人的我,我不知道,这样茫茫然活着有何意义?
听着三奶奶断断续续的哭诉,我心如刀割。三爷爷的笑脸、三爷爷去世时的痛苦无望一遍遍浮现在我眼前,我的心被一次次抽空,悲伤,逆流成河。
三爷爷是爷爷同父异母的兄弟。在家族中排行老三。三爷爷自小被父亲过继给没有儿子的四弟当儿子。三爷爷于是从刘李河的山沟沟里走到塬上,但是,三爷爷时常会回山里的哥哥家里寻求温暖。因为他的四爸在老来生子后,对待三爷爷的态度一落千丈,三爷爷在四爸家里受气不顺心,就会回来向自己父亲和哥哥倾诉。可是,大丈夫一诺千字,给人顶门的儿子,你怎么再能要回来?再说,还是自己亲弟弟。大太爷将心疼埋藏心底,眼睁睁看自己亲生儿子挨打受气,而无能无力。
三爷爷长相酷似太爷爷。一米八的个子,国字脸,剑眉大眼睛双眼皮,挺直的鼻梁,棱角分明厚薄适中的嘴巴,白净健美,淘气胆大,聪明好学,有主见。他不像其他的孩子一味听从家长的话,而是按照自己的思路处理事情,这样就常常招致四爸的打骂。四爸打骂三爷爷时,三爷爷毫不畏惧,据理力争,四爸就越发厌恶他,认为他是不孝之子。
18岁时,四爸给他说了一门亲事。女方家还是家族一个拐巴子亲戚。直到结婚,三爷爷没见过女子的面。洞房花烛,三爷爷在昏暗的油灯下,看着还没有发育的干瘦的新娘,顶着红盖头,低着头坐在炕头上。三爷爷情绪复杂地掀起新娘子的盖头,新娘子害羞地低着头,三爷爷看见一张瘦长枯黄的脸,稀稀拉拉的眉毛,小鼻子小眼睛,心里就凉了半截,再一眼,新娘子居然是大龅牙。
也许是新娘子在帅气英俊的新郎官面前自惭形秽,也许是她太害羞,她始终不敢抬眼正视自己的丈夫,也不和自己的丈夫说一句话,看的出来,她是一位温柔善良本份的女子,可是,她却不是三爷爷心目中的新娘。
倘如当时四太爷能给三爷爷讨一个可心的人儿,也许还能留住三爷爷那颗不安分的心。有话说得好:人生幸事莫过于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金榜题名与三爷爷无缘,洞房花烛夜却让留存在三爷爷心里的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他要离家出走,出去闯荡江湖的愿望越发强烈。一天晚上,三爷爷偷偷跑到亲哥哥我的爷爷家,此时,已经是寒冬季节,三爷爷身上依然穿着单薄的衣服,身无分文。哥哥知道弟弟去意已定,无法挽回,再说,哥哥亲眼目睹弟弟在四爸家所受到的委屈与不公。他含着悲怆和不舍的心,将自己身上唯一一件御寒的羊皮袄给弟弟穿上,让妻子给弟弟烙了几张锅盔,给了弟弟一些盘缠,弟弟穿着哥哥温暖的羊皮袄、背着嫂子亲手烙的锅盔,拿着盘缠,回望了哥哥嫂子和故乡一眼,冲入夜色,自此,杳无音讯。
这些,都是我小时候听爷爷奶奶讲给我和我长大后见到三爷爷后三爷爷告诉我的。小时候,每当闲暇时光,爷爷盘腿坐在炕上,“吧嗒吧嗒”抽着老旱烟,说:“你还有个三爷爷,是我的亲兄弟,坏杆子走了几十年,不知道还在不在人世,唉,他不走也不行啊,在家里也把你四太爷爷的苦受够了!”奶奶会说:“你三爷爷长得可俊了,像你太爷爷的模样,人有文化有本事,也开朗和气,这么好的人,就是老人不好,把人给逼出去受苦去了!”爷爷说:“走时还穿着我的皮袄,你奶奶还给烙了锅盔,天寒地冻地,他鞋子都破了,穿走了我脚上一双棉窝窝,这没良心的,出去挣大钱了,就把亲哥哥给忘记了,他在银川呢,那可是个大城市,听说如今干成大事了,等有时间,爷爷领着你找他去。”
从那时起,我心中充满了对三爷爷的思念和对大城市的向往,也盼望着三爷爷忽然回家领着我玩耍。心里隐隐有一个念头:长大后去找三爷爷。
我不知道三爷爷去世时到底多大年龄。关于他的年龄,三爷爷和爷爷说法不一样。三爷爷说的自己年龄起码比爷爷说的小10岁。我现在推算,爷爷是上世纪24年的人,四爷爷去年我回故乡碰见了,问他,他83岁了,二爷爷去世时84岁,也已经去世快10年了,这样推算下来,三爷爷最少也是30年右的人。他离家出走应该在上世纪50年代左右,第一次回家应该在上世纪70年代后期,因为我长大后见到三爷爷,三爷爷笑眯眯地告诉我:“那一年我回去时,你还小小一点点,最爱跟着我跑,我回去又感冒又拉肚子,你妈妈一直照顾我,很憨厚,你妈妈那时候和你现在的脾性、模样一模一样,我走时,你妈妈还给我做了一双新鞋!”从三爷爷说话神态和语气里,三爷爷对我妈妈是发自内心的赞赏与感谢。
三爷爷对自己的年龄总是讳莫如深,我分析,肯定是三爷爷出门后,为了学习工作、结婚而瞒报年龄的缘故,他也是不愿服老吧,事实上,三爷爷看起来是很年轻的。
三爷爷在离家20多年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回到了哥哥家。此时,他事业有成,在外读了大学,有了一个很好的工作,娶妻生子,孩子是71年的,应该是雪琴姑姑。他回家时遭窃,给家里带的礼品钱财被洗劫一空。回来后,太爷爷已经去世,他去给父亲上坟时,就拉着我手,那时候,我是爷爷身边唯一的孙儿。
他在家乡明媒正娶的妻子,听闻他回来后,给回家的男人赶制了一双新鞋子,跑来看望自己的夫君。这个三奶奶我见过,我大些的时候和爷爷去走亲戚,碰见她,她很和蔼,黑黑瘦瘦,梳个齐耳短发,笑嘻嘻地摸着我的头,和爷爷说话,问起三爷爷的情况,走后,爷爷告诉我:“这是你三奶奶,很勤劳朴实的一个人,可惜你三爷爷亏待了人家!”听爷爷说,三爷爷走后,三奶奶还生下一个男娃,只是由于生病早夭。可是,三爷爷却告诉我:“我看女人那么丑,碰都没碰过,怎么会有孩子?家人那么说,我也没有揭穿她,毕竟是我自己抛弃了人家,人家并没有错,人家还年轻,要生活下去,是我有错在先,不能因此而毁了人家的声誉。”
上世纪90年代后期,我已经开始工作了。忽然有一日,县城的叔父来到了矿上,他告诉父亲,三爷爷通过关系找见了他,让他组织家族的年轻人去三爷爷所在的都市,三爷爷的企业在扩大规模,正需要人手。
这时,我刚上班一年时间,煤企的不景气,加上我有未完成的心愿,我是想走出去看看,改变一下环境。叔父、父亲和家人都不反对我去三爷爷所在的都市。
准备了几天,我向单位请了假,背着简单的行李,只身去了古都。
去时,正是炎夏。我下了车,按照叔父给我的电话打过去,三爷爷让我在车站等着,说他们会很快开车来接我。
第一次来到这么大的都市,看着熙来攘往的行人,操着不同的口音说话,看着都市繁华的景象,心里的.希望掩盖了古都的火热,我暗下决心,一定跟着三爷爷好好干,干出一番成绩。看多了站累了,就蹲在车站门口一颗大树下,不知等了多久,我看到一位精神灼烁的老人前前后后看我,他白白净净,清瘦儒雅,头发一丝不苟向后梳去,他穿着一件米黄竖条短袖,一条白色休闲裤,一双皮凉鞋,他的外貌,像极了我的大伯。我看着他,他亦笑眯眯地看着我,说:麦玲。我跳起来,喊道:三爷爷。这时候,兰兰姑姑、姑父也来了,我们上了一辆墨绿色皮卡车,开皮卡车的姐姐健壮高大,大大的眼睛像极了新疆人,最后知道她家是宁夏人。
回去,雪琴姑姑抱着几个月的黄黄妹妹在楼梯口转悠,以我的想象,雪琴姑姑应该是高挑优雅,气度不凡,穿着得体,妆容整洁的。可是,她抱着孩子,穿着一件短袖衬衣,一条长过脚踝的裙子,头发胡乱扎在脑后,拖拉着一双拖鞋,大眼无神,站在楼道里来回晃悠着哄孩子,我问她,她也是哼哼几声,然后又开始哄孩子。
进去屋子里,屋子里铺着绿色的地毯,木质家具桌椅闪闪发亮,很是干净,女女、霞霞比我早来几天,她们为我倒了凉开水,屋子里虽然开着风扇,可是,热的我的汗水一直流个不停。
下午,三爷爷招待我们一大家人在一家富丽堂皇的大酒店吃饭,开放着空调的酒店,美味的佳肴,亲人相拥左右,让我感到生活的丰富多姿和对未来生活充满了美好憧憬。
当时,三爷爷在古都开办了一家电器厂,专门生产防盗密码警报产品,他的此方面专利产品曾获得了当地优质科技成果奖。三爷爷从当地的电子科技院校高薪聘请了两名工程师,进行新产品的研制开发,如果此产品能够研制开发并成功上市,前途不可限量。
三爷爷想引进资金,扩大规模,于是,将投资战略合作伙伴放到了故乡。他70年代回去,记得有一位侄儿在县医院工作,便派一名家在故乡的本单位职工回到当地一番打听,终于找到了在医院上班的叔叔,给了他的电话号码,说是寻找一个国营企业,通过投资招商的办法,引进新产品,搞活当地经济,为故乡人民造福。
叔叔当然很高兴,他经过仔细打问,各方面了解,找到了一家原意和电子设备厂合作的企业,当时正是国企职工下岗裁员期,此企业也面临困顿,正在寻找转型机遇,叔叔这个信息,让他们看到了希望,于是,双方经过洽谈,各方面都很满意,加之叔叔本人在县城为人处事的威信,很让合作方放心,所以,双方很快敲定合作事宜。
对于三爷爷来说,他急需要资金,开发研制新产品;对于合作方来说,他们需要一个新产品,给死气沉沉走向死胡同的企业注入新鲜的血液,激活企业。90年代中期,正是招商引资、投资开发非常活跃且不很规范的时期,对于小地方的人来说,虽然对外面的新生事物充满了好奇,但是毕竟见过的和经历过的比较少,他们一边渴望一边观望,战战兢兢,欲进怕虎,欲退怕狼,总不能一锤定音。
我去古都不久,故乡合作的企业就派了人过来厂部参观考察,洽谈业务。记得他们来时开着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司机师傅朴实憨厚,不认识字母的他,将刚刚更改的车牌号甘L,用浓浓的乡语念成“甘拐拐”。
三爷爷在大饭店热情招待故乡来客,精心安排食宿游玩。几天以后,双方签订了合同,三爷爷派了几名业务员和技术员,从厂部带了生产用的原材料,去新厂进行生产。留在厂里的两名工程师继续埋头研制开发新产品。凭感觉,三爷爷似乎对两名工程师慢吞吞的工作进程不是很满意。
按照合同规定,上了新产品就要给合作单位打款,可是,等了好久,三爷爷没有等到需要的投资款,三爷爷便要亲自去合作单位督促生产,催款。
那是一个秋天的下午,我到三爷爷身边也就一个多月的时间,这一个多月里,三爷爷像我的爷爷一样,给与了我无私的爱,带我吃喝玩乐,讲故事给我听,我也深深地爱着我的三爷爷。
三爷爷似乎很着急很生气的样子。当天,他的专职司机因为家里有事请假,得等到第二天才能回来上班,可是三爷爷等不住了,他通过别人介绍了一名年轻的司机,要连夜开往故乡的合作厂子。走时,有人说,这司机太年轻,没有跑过长途,万一路途出了事咋办?三爷爷急匆匆地说:“不要紧,我坐到旁边看着!”
几天后,我们接到电话,三爷爷在回厂子的途中,在就要到达故乡的路上,由于司机疲劳驾驶,将小车开到一辆停放在路边休息的大货车底部,全车五个人中,司机鼻梁骨骨折,其他人都是稍有擦伤,唯独三爷爷受伤最为严重,右腿骨折,鼻梁折断,面部撕裂。当时,正是夜晚,除过司机浅度睡眠外,其他人都进入了梦乡。
我们留在古都的人,还要守着厂子,守着研究所。当时我不在厂子上班,三爷爷将家族中的人,只我一个人安排在他身边,接听电话,传递信息,我就和三爷爷、姑姑、三奶奶住在研究所。这下,三爷爷出了事,三奶奶赶去看三爷爷,我就守着研究所,接听电话,这一段时间,来找三爷爷的人很多,我依三爷爷传递给我的信息,隐瞒了他出车祸的事实,而是说他出差了,很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