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细雨蒙蒙的夜里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里遇见一场墨色山水画,和着静夜里的雨濡湿了我多年以来干涩的梦境。
梦里的画卷上有许多类似于徽州风格的白墙黑瓦的民居,屋檐和门窗是用黑色粗笔描绘,屋顶瓦片连成一色,模模糊糊并不能看清,只有一个乌黑的轮廓。那墨汁像是被一双柔软的手研磨了许久许久,性子细腻温和,颜色似江南水乡中一位浣衣女子温润的浅黑色眼瞳,漾着氤氲的水汽,烟雨笼罩,只看一眼就让人沉醉下去,无法自拔,亦不愿再醒悟。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从画里的墙砖上看得见一些古老的划痕,随着时间风逝已不再尖锐,早就褪去了被旧时顽皮孩童手中石子划刻的锋利模样。屋前有条小路深幽曲折,通向远方。而在不远处,一座玉石板小桥正安安稳稳地睡在小河两岸旁的石墩上,沉寂了仿佛有一世那么长的时光。小桥像一位清瘦的素衣老者,正闭目修行,眉宇间透出一股不卑不亢之气,随和而不失风范,他未曾被打扰过,也不会被打扰。桥下水流平稳,不泛波澜,清如秋霜明镜,静若桃花深潭,可鉴人须眉毫发。
沿着小河一直往前走,在隐藏的墙瓦之后竟伸出几支令人惊喜错愕的桃花。深褐色树枝用浸透了浓墨的笔尖加以勾勒,淡些的墨汁晕染出花树上一小团一小团的叶,像是粗心的画者无意中抖洒了几笔墨在浅月色画纸上。水墨稍干之时,以红色软笔在画卷上微微按压出十几个细点,即刻间桃花墨叶彰显两益,浑然天成,不着痕迹。
梦入佳境,低空中却忽然传来几声沉沉的啼鸣,站立此处,抬眼望去,就在烟囱的头上,正有一队大雁刚刚飞过。队伍前面的三两只已大约消失在天空中,只留下微渺的一点。而最近的'那只雁,还在扑腾着翅膀飞向远处。雁的两翼打开,而中间下垂,像是背上驮着不轻的哀愁。离乡之人多知这哀愁来自何方,却不知这哀愁该去往何处?何处有可以容纳的地方呢?天涯岂是无归意,怎奈归期未可期啊。
我的故乡是在湖南,某个小城中。自东晋陶渊明写下《桃花源记》后,让千百年来一代又一代人魂牵梦绕的桃花源就在我故乡境内。《桃花源记》中开篇便写:“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我家所在的位置即为武陵区,从武陵乘车前往桃花源不过一二小时即可到达。思及自己的故乡竟是千百年来文人雅客们向往的桃花源所在之地,我心中便不由得一阵窃喜。
正愉悦之际,忽然被一阵喧闹声惊醒了。眼睛微眯着探头一看,原来天色已全然大亮,灼灼的日光正透过落地窗照进屋子,刺得我有些睁不开眼。太明朗的天空让我不由得怀疑,昨晚到底下过雨没有?城市的街道上早已车水马龙,宽阔的水泥路上一辆车挨着一辆,人们在匆忙地赶往工作的路上,奔赴自己的孤独。所有人都是一个模样,西装皮鞋,一边等车一边不停地看着自己的手表,嘴里嘀咕着,心里烦躁着。鸣笛声,建筑声,这尘世间好一派繁华热闹的景象。
我坐在床上,思绪混乱。刚才我好像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我梦到了江南水乡,静谧安稳。有小桥流水,有桃花人家,有宁静岁月。我梦到我回到了自己的故乡,梦到了脚下那厚实温和的土壤,那清晨一声声的鸟鸣和小贩卖豆花的叫卖声,外公和隔壁家的老王一起踩着单车上街去买菜,外公那架老式单车咯吱咯吱的一直唱着歌儿。每个清晨我就在单车链条的咯吱声里,在唧唧喳喳的鸟鸣中,在小贩带有浓厚湘音的吆喝声中,慢慢慢慢的醒来。然后把手伸出被窝,揉揉眼睛,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床上跳下去,顾不上洗脸刷牙,飞快地跑出屋去看自己种的那株桃树的小小花苞绽开了没有。
刚才,我确实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那种真实的感觉现在都似乎还在。梦里的我等待着屋前花开,等待着外公从街上为我带来漂亮的发卡,轻轻别在我乌黑柔顺的短发上。在那个很长很长的梦里,我单纯温暖,还没来得及长大,还没来得及离开。在那个梦里,一切都还保留着原始淳朴的样子,石桥、桃花、外公、小镇……故乡似乎永远不会变老,似乎永远都等着我回来,似乎永远都不能明白俗世里的悲凉无奈。她只是温柔而羞涩地微笑,手里抱着一盆才在溪水里洗净的衣物,她浅粉色衣裳的月牙衣袖边儿卷起,歪着头看着我,眼神里氤氲了水汽。
在那个很长很长的梦里,我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在外面玩耍太久而忘记回家的孩子。我以为我一直能够找到回家的路,但我沿着岁月的流水越走越远,越走越远,最后迷失方向走不回来了,身影就渐渐消失在了桃林尽头的迷雾里。一如那个故事里的武陵人,无论再怎样努力也不复其路。
原来有些地方,一旦决定了离开,注定了要错过,便再也无法寻回。我的梦境已干涩多年,城市的灰尘结成一张大网困住了我。而在某个细雨蒙蒙的夜里,我回到了我久违的桃花源。她还是旧时模样,柔情似水,安稳如故。只是在梦中,那个武陵人忘记了自己只是个过客,是个只能梦一时,而不能梦一生的过客。
往事已成空,不如一梦中。有几滴眼泪自半空中落下,在纯白色被单上晕染出了一副地图。一副名为桃花源的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