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小雅是我的同窗。高中毕业晚会上,她一个人独坐一角,默默地欣赏青涩的悲欢。最后她娴静的倩影跌入班长湿湿的泪眼,班长说罪过呀,竟然忘记了才女,出个节目吧。小雅莞尔一笑,抽出一管竹笛,一曲《月光下的凤尾竹》,有板有眼,带着青草味,把晚会的喧嚣一扫而光。笛子很粗糙,是小雅哥哥的作品。小雅没有父母,哥哥打工供她上学。其实哥哥当年成绩出类拔萃,只是父母相继病逝,家境窘迫,怕委屈了小妹,才主动辍学。长兄如父啊!小雅懂事,灵头,勤勉,各科玩得很转。又饱读诗书,文采飞扬,举止优雅,是公认的小才女。可是哥哥没有等到她大学毕业,就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一根螺纹钢穿透了他的左胸,也戳碎了小丫的心——这是她唯一的亲人呀!
我从青岛调回来后,周末喜欢泡在翠云轩,并非喜欢茶艺的精到与烦琐,而是因了那丰韵别致的老板娘小雅。
那温润的和田玉做的面庞寻不见半点脂粉气,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前年在杭州梅家坞偶遇一位采茶女,那种美与淳让人惊心,不敢看第二眼。如今眼前婷婷的小雅,恍若昨日的她。
茶事由小雅亲自来做。只有听着悠扬的古筝,嗅着袅袅的兰香,才能品味出她步履的轻盈,神态的恬静,心境的淡定,表情的专注。她的柔美的身段是一缕南国的风,但并无妖冶之感。水做的躯里撑着竹做的骨,柔韧里透着刚毅。在高雅而超脱的她面前,世俗必定败北!
在这样的氛围里我常常魂不守舍,因为她的倩笑常常牵走我的目光,就象墙角的梅,本欲藏娇,反而彰显。这笑容比茶更易让人陶醉,映在碧绿的茶汤里的笑脸能轻易地打掉你的邪念。你只能在买单的时候慷慨一下:算了,不用找了!而小雅还是轻盈地一笑,把账单潇洒地撕掉了。你的俗气永远败北!
最近同学在豪情大酒店聚会,红男绿女优雅地抿着干红或咖啡,高谈阔论,各显风流。只有小雅靠在临窗的`桌上,独啜龙井。不是她故作深沉,实在是喜欢与国饮淡然默对,在尘俗中体味别样境界的况味,这一点我和小雅同流合污。
电视里播着央视二套的“咏乐汇”,妙语连珠的咏哥执着地把“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这段惊世骇俗的名言归功于嘉宾刘晓庆。刘姐大度地称自己是引用鲁迅先生的话。于是大家展开争论,王睿断言语出裴多菲的诗,枫叶记得似是歌德的妙语,阿倩盲从刘姐,同意是鲁迅先生的首创,连服务生也掺和进来说莫非是拿破仑说的?总之大家各持己见,讨论得不亦乐乎。
我偷偷问对面的小雅:老妹可知否?“theDivineComedy,Dante”,小雅用英文回答我。哦,风采不减当年,小雅准确地记得出自但丁的长诗《神曲》,可她不去戳穿任何人,这是聚会,不是学术研讨。她既要维护自己的学养,又要维护他人的自尊。
小雅二十八岁还守身如玉,她的婚事是我们所有同学的奋斗目标,可是她自己悠哉游哉,从容不迫,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外贸局长的公子吕品锲而不舍地追小雅,小雅温柔而又有分寸地回避着。说实话,那哥们儿真不是纨绔子弟,经济学院的高材生,开一家有规模的商贸公司,挺敬业,文质彬彬,才华横溢。他经常光顾小雅的茶室,我们了解他。我恨不能替小雅答应下来。
不过现在大家如释重负了,小雅宣布五一节飞三亚,蜜月之旅。那个他是谁呢?
三个月前,在车站过街涵洞里,一个青年抱着吉他忘情地弹唱。歌声随着人流穿梭在涵洞里,使阴暗的地下溢满灵动的音符。不似其他的街头艺术家,青年理着利落的寸头,蓝布工装,白旅游鞋,上下一尘不染。他脖子上居然围着一条火红的围巾,像跃动的火苗,没有妩媚感,而是让人觉出男性的柔情。那声音似腾格尔,悠扬而深邃。小雅驻足聆听,似乎走进一片神往的天地。小雅索性一屁股坐在青年旁边,旁若无人地和着唱:偶然的相会你含情默默,你说永远跟着我走遍天涯。可我现在不要爱的怜悯,我多么希望你和我回到最初……唱着唱着,小雅的眼里储满了泪水。她想起了去世的哥哥。从小,她就喜欢这么依偎在哥哥身旁忘情地歌唱,直到唱出满天灿烂的星光。车站上人来人往,有谁知道这对年轻人其实素不相识?青年解下围巾,系在小雅白皙的颈上,两人相视而笑。
我叫洛阳,每个周末在这儿,下周你还来吗?小雅说不一定,轻盈地走了。第二次,小雅专门来助演,当年的竹笛换成了萨克斯。不少人往琴盒里丢钱,青年感激地吻了小雅的额头。
顾小雅,临走小雅留了名字。
第三次演完,洛阳邀请小雅吃饭,东郎小吃街,小小竹里馆,小雅满心欢喜地答应了。饭馆里,却早有一位妙龄少女在恭候他们。小雅颇感意外,想不到洛阳早有恋人,尽管表面似乎和自己没关系,但心里仍然很失落。
我妹妹,洛林。全是为了她,要学古琴,费用蛮高的。青年介绍说,你不知道,我们没有父母,我这做哥哥的没啥本事,但我得让她成人!
同是天涯沦落人。小雅心想。
小雅姐姐好!我哥这两天老念叨你。洛林甜甜地笑着,清纯的眼里满是热情,可是她没有站起来。小雅注意到,她的椅子后面立着双拐。
小妹好,小雅致意并落座。好俊秀的妹子!小雅赞叹。
其实我们不是亲兄妹,洛林是继母带来的。继母和爸爸都走了,洛林又遇了车祸,伤了腿。她亲爸爸不要她,要她也不走,这丫头比驴犟!洛阳说。
我这小毛驴舍不得离开大笨牛!洛林娇嗔地说,眼里闪着兴奋的光。洛阳狠狠地刮了妹妹的鼻子:就是嘴甜!洛阳属牛,干什么都有股子蛮劲。
小雅猛然想到含辛茹苦把自己培养出来的哥哥,禁不住眼睛又泛潮,她仿佛又回到当年自己艰难而又温馨的岁月中。
小妹,学好了,到姐姐的茶室来弹古琴,好吗?小雅对洛林说。好呀!洛林又甜甜地笑了。洛阳搓着手,眼里也盈着泪光,说,这下我可以专心搞我的铁艺了!
原来,洛阳经营一间铁艺工作室,祖传的手艺,让冰冷生硬的铁生出花儿,是水火相融,刚柔并济的艺术。音乐只是业余爱好而已。现在工作室刚起步,不是太景气,传统的工艺和素材需要改进,妹妹又要花钱学琴,手头拮据的洛阳只好展艺街头。
小雅惊诧那双摸榔头与火钳的大手竟能弹出那么动听的琴声,就像哥哥当年随便摘一片树叶放到嘴里,就可以吹出悠扬的旋律。小雅从洛阳身上寻到了哥哥的影子,并唤醒了内心追随已久的一种情愫。
圣诞节那天,洛阳来到小雅的茶室,他送给小雅一束铁制的茶花,虬劲的枝,婀娜的花,简洁的艺术造型,熠熠的金属光泽,铮铮铁骨与脉脉花香的完美结合,小雅愉快地接受了。可是随后,吕品捧着九十九朵红玫瑰姗姗而来,小雅不禁一怔。
对不起,我已经接受了这个。小雅抱歉地指着铁茶花说。
不,我是来祝福你们的!吕品的脸上荡漾着真诚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