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虽然以小说驰名文坛,但他的散文也常常因睿智、思辩和真诚的底色而为众多的读者所喜爱。在史铁生的散文中,他往往以一颗悲悯的心和一种庄严宁静的姿态来关照这个世界。残缺的生命体表和宽厚而博大的心灵空间,使他能够站在思想的高处,对生命、爱情、信仰和死亡进行不断地追问、思索和自我超越。正是由于这种顽强面对现实生存困境的自觉意识和勇气,使他的散文获得了独特而深厚的意蕴和魅力。从艺术上看,史铁生的散文特别喜欢采用自言自语的心灵独白模式或独特的谈话方式来倾诉自己内心的情感。急切的追问、忏悔式的自审、理性的思辩,这些因素既增加了散文表达的深度和宽度,也清晰勾勒出作家从生命绝境突围时沉重的心路历程。史铁生的散文名篇很多,如《我与地坛》《合欢树》《病隙碎笔》《记忆与印象》等。本期我们选用了史铁生的散文《消逝的钟声》,这篇文章怀旧但不感伤,冲淡悠远的往事回忆之中,表达出的却是一种宗教一样的平静和通透。 ⑴在台阶上张望那条小街的时候,我大约两岁多。⑵我记事早。我记事早的一个标志,是斯大林的死。有一天父亲把一个黑色镜框挂在墙上,奶奶抱着我走近看,说:斯大林死了。镜框中是一个陌生的老头儿,突出的特点是胡子都集中在上唇。在奶奶的涿州口音中,“斯”读三声。我心想,既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这个“大林”当然是死的呀!我不断重复着奶奶的话,把“斯”读成三声,觉得有趣,觉得别人竟然都没有发现这一点可真是奇怪。⑶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是1953年,那年我两岁。⑷终于有一天奶奶领我走下台阶,走向小街的东端。我一直猜想那儿就是地的尽头,世界将在那儿陷落、消失——因为太阳从那儿爬上来的时候,它的背后好象什么也没有。⑸谁料,那儿更像是一个喧闹的世界的开端。那儿交叉着另一条小街,那街上有酒馆,有杂货铺,有油坊、粮店和小吃摊。因为有小吃摊,那儿成为我多年之中最向往的去处。那儿还有从城外走来的骆驼队。⑹“什么呀,奶奶?”“啊,骆驼。”“干吗呢,它们?”“驮⑴开句简洁,但传达的信息很多:作者生活的环境,很小的年龄,隐隐的期盼。“张望”一词有神韵,流露出一个幼童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和向往。⑵看似轻描淡写,却很有价值。一是增强真实性,二是对童年还原视角所作的叙事铺垫。⑶叙述角度的转换,暗含了不同年龄对同一事件的审视。⑷“终于”预示着一种心态,“我”对“这一天”可谓渴盼已久。⑸新的世界出现了,使“我”有点目不暇接。煤。”“驮到哪儿去呀?”“驮进城里。”驼铃一路丁零当啷丁零当啷地响,骆驼的大脚趟起尘土,昂首挺胸目空一切,七八头骆驼不紧不慢招摇过市,行人和车马都给它们让路。我望着骆驼来的方向问:“那儿是哪儿?”奶奶说:“再往北就出城啦。”“出城了是哪儿呀?”“是城外。”“城外什么样儿?”“行了,别问啦!”我很想去看看城外,可奶奶领我朝另一个方向走。我说“不,我想去城外”,我说“奶奶我想去城外看看”,我不走了,蹲在地上不起来。奶奶拉起我往前走,我就哭。“带你去个更好玩儿的地方不好吗?那儿有好些小朋友……”我不听,一路哭。⑺越走越有些荒疏了,房屋凌乱,住户也渐渐稀少。沿一道灰色的砖墙走了好一会儿,进了一个大门。啊,大门里豁然开朗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大片大片寂静的树林,碎石小路蜿蜒其间;满地的败叶在风中滚动,踩上去吱吱作响;麻雀和灰喜鹊在林中草地上蹦蹦跳跳,坦然觅食。我止住哭声。我平生第一次看见了教堂,细密如烟的树枝后面,夕阳正染红了它的尖顶。我跟着奶奶进了一座拱门,穿过长廊,走进一间宽大的房子。那儿有很多孩子,他们坐在高大的桌子后面只能露出脸。他们在唱歌。一个穿长袍的大胡子老头儿弹响风琴,⑻琴声飘荡,满屋子里的阳光好像也随之飞扬起来。奶奶拉着我退出去,退到门口。唱歌的孩子里面有我的堂兄,他看见了我们但不走过来,唯努力地唱歌。那样的琴声和歌声我从未听过,宁静又欢欣,一排排古旧的桌椅、沉暗的墙壁、高阔的屋顶也似都活泼起来,与窗外的晴空和树林连成一气。那一刻的感受我终生难忘,仿佛有一股温柔又强劲的风吹透了我的身体,一下子钻进我的心中。⑼后来奶奶常对别人说:“琴声一响,这孩子就傻了似的不哭也不闹了。”我多么羡慕我的堂兄,羡慕所有那些孩子,羡慕那一刻的光线与声音,有形与无形。我呆呆地站着,徒然地睁大眼睛,其实不能听也不能看了,有个懵懂的东西第一次被惊动了——那也许就是灵魂吧。后来的事都记不大清了,好像那个大胡子的老头儿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然后光线就暗下 ⑹对话很“本色”,朴实而有趣。 ⑺三处写景:一是从感觉上写,用了“荒疏”“凌乱”“稀少”几个词,着重谈印象;二是从场面上写,写林中小路、风中败叶和觅食之雀,着重谈动感。三是从背景上写,突出由眺望产生的庄严感。这些描写都是简笔速写,效果却很出彩。 ⑻这一节作者不惜浓墨重彩,铺写琴声和歌声对一个懵懂儿童的征服:一是由听觉幻化为视觉感受,如“满屋子里的阳光好像也随之飞扬起来”,“桌椅、墙壁、屋顶也似都活泼起来”;二是由听觉化为触觉,如“仿佛有一股温柔又强劲的风吹透了我的身体”。从节奏上看,这些句子欢欣、明快,映现着一个初涉音乐的儿童清澈的心灵世界。 去,屋子里的孩子都没有了,再后来我和奶奶又走在那片树林里了,还有我的堂兄。堂兄把一个纸袋撕开,掏出一个彩蛋和几颗糖果,说是幼儿园给的圣诞礼物。⑽这时候,晚祈的钟声敲响了——唔,就是这声音,就是它!这就是我曾听到过的那种缥缥缈缈响在天空里的声音啊!“它在哪儿呀,奶奶?”“什么,你说什么?”“这声音啊,奶奶,这声音我听见过。”“钟声吗?啊,就在那钟楼的尖顶下面。”这时我才知道,我一来到世上就听到的那种声音就是这教堂的钟声,就是从那尖顶下发出的。⑾暮色浓重了,钟楼的尖顶上已经没有了阳光。风过树林,带走了麻雀和灰喜鹊的欢叫。钟声沉稳、悠扬、飘飘荡荡,连接起晚霞与初月,扩展到天的深处或地的尽头…… 不知奶奶那天为什么要带我到那儿去,以及后来为什么再也没去过。⑿不知何时,天空中的钟声已经停止,并且在这块土地上长久地消逝了。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教堂和幼儿园在我们去过之后不久便都被拆除。我想,奶奶当年带我到那儿去,必是想在那幼儿园也给我报个名,但未如愿。 ⒀再次听见那样的钟声是在40年以后了。那年,我和妻子坐了八九个小时飞机,到了地球另一面,到了一座美丽的城市,一走进那座城市我就听见了它。在清洁的空气里,在透澈的阳光中和涌动的海浪上面,在安静的小街,在那座城市的所有地方,随时都听见它在自由地飘荡。⒁我和妻子在那钟声中慢慢地走,认真地听它,我好像一下子回到了童年,整个世界都好像回到了童年。对于故乡,我忽然有了新的理解:⒂人的故乡,并不止于一块特定的土地,而是一种辽阔无比的心情,不受空间和时间的限制;这心情一经唤起,就是你已经回到了故乡。(选自《史铁生散文》,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⑼继续写音乐之于我的瞬间影响和精神洗礼:奶奶的话侧面印证“我”的痴狂之态;三个“羡慕”铺写意犹未尽的心灵饥渴;“呆呆地站着”摹写我的“灵魂出窍”。⑽这是一种来自人类精神高空的极为纯净的声音。既有似曾相识的浪漫,也有蓦然回首的惊喜。⑾与来时相比,所见景物已多了些许的沉稳和宁静,风格上也更像油画了。可见,景语皆心语,经历了音乐的洗礼,心情已经有了变化。 ⑿心灵已经开启,钟声却又消逝,此情何堪!⒀岁月悠悠,其间多少物是人非。钟声不改,但听钟人的心情却徒添多少世间沧桑。⒁既有对童年美好时光的追忆,也有对亲人的深挚怀念。⒂这几句是对内心故乡的精彩阐述。如果没有这段话,文章收尾也无不可。但加上它,文章却将再起波澜。正如一个燃放得已经很绚烂的烟花,在人们认为它即将熄灭的瞬间,却突然又拔了个尖儿,在更高的天空绽开曼妙的光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