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远去的事物有时会不期然地重新浮出水面,展出惊人的面容。诗人朱湘的英年早逝,使其满腹才华未及展示,就被时间轻轻掩去,成了一个时代的暗影,未免令人遗憾,但即便如此,其留下的为数不多的作品仍然价值不菲,让人重读之下,必会生出唏嘘感慨。其唯美诗风在诗人在世的时候就已经获得过公认,鲁迅先生还把他与英国浪漫主义的天才诗人济慈相比。而他的散文集子《中书集》和《海外寄霓君》通常不被人们所记忆。而这篇《画虎》就是选自《中书集》中的难得的好文字,语言利索,干净,又不失力度,平地可以卷起风云的峻急和有力。
他在文末喊出的那一声霹雳般的巨响:“东方的画师呀!麒麟死了,狮子睡了,你还不应该拿起那枝当时伏羲画八卦的笔来,在朝阳的丹凤声中,点了睛,让困在壁间的龙腾越上苍天吗?”即使是隔了整整70年的时间的厚障壁,落在我们心上却仍然是那么沉重而有力。
在风云激变的“五四”一代成长起来的作家中,受过良好的西方古典文化教育的朱湘,其思想倾向与那些保守的国粹派绝然不同,似乎更切近于陈独秀、胡适等为代表的西化派,但差别也是明显的,起码他不是一个糊涂的激进主义者。而在本文中的那一声巨喊主要是源于对中国创造精神的期待,源于内在的盼望和饥渴,这种饥渴是那么的强烈而又急切,于是,朱湘在文中的语言都显示出了锋利,其批判精神显而易见。
其实,我们受无创造的现状、受精神的贫困折磨已经很久很久了,在文化的层面上尤其典型,大概经圣人立言之后,后人便只能在圣人圈定的界限内精耕细作了,在庞大的国土上面已经没有了强大的创造意志。为“往圣续绝学”已经成了历代文人创造作业的至高使命,轴心时代的辉光已然黯淡、远逝,而中国人崇古的习性一如既往地主宰着国人的心智,一般的文人,其传统负荷重重叠叠,举步维艰自不待言,就是偶尔诞生出个把天才诸如李白式的人物也是昙花一现,瞬间熄灭。在众声喧哗的粗鄙的文化洪流之中,国人满足于一切既有的精神成果。而东汉马援说的这句精辟的名言“画虎不成反类狗,刻鹄不成终类鹜”的长久流传,倒十分有趣地成全了失败者,让失败者在慨叹之余获得了另外一个层面上的安慰和自得:因为虎如若不成,亦是犬;鹄刻不成,至少也类鹜。
这种阿Q式的自慰居然成了思想的潜流被一些人加以崇奉。朱湘对这种麻醉式的自足思想却勇力拒斥,曰:“试问这些行尸走肉的架子、这些骷髅,它们有什么用?光天化日之下,与其让这些怪物来显形,倒不如一无所有反而好些。”因为朱湘已经明确地区分了创造和败笔的界限,他说:“画不成的老虎,真像狗;刻不成的鸿鹄,真像鹜吗?不然,不然。成功了便是虎同鹄,不成功时便都是怪物。”
这种崇奉“怪物”的风气并且由精神领域逐渐延伸至物质文明和实用科学那里,一个历来非难技术的国度成了技术崇拜主义者的乐园,应该是个历史的反讽。其实,连最推崇创造性发挥的艺术领域都是如此,更遑论其他了,技术和艺术的界限已经渐渐模糊了,历史哲学的教育意义也成了个人偷懒的遁词。而朱湘这个创造力极强的所谓“诗人中的诗人”,在举世滔滔的技术主义潮流中手捧《海涅诗集》跳水自尽,就宛若一个巨大的象征,它同时象征着诗人的贫困和社会的贫困——诗人的物质贫困和社会的精神贫困,其两端走向已经极其不利于推崇精神强力的人存活,诗人已不奈生存的艰辛,“生与死”这个哈姆雷特的无上命题深深地困绕着他们。他们的焦虑已经得不到鄙俗社会的顾惜和援助。
朱湘的“真知道了无,才能创造有;拥着伪有的时候,决无创造真有之望”的当头棒喝是有着强烈的社会批判意识参与其中的,由谁来激活创造精神的复苏,由谁来带领国人跨越漫漫的红海,几乎是一个无法猝然解决和绕开的话题,时至今日,在素质教育强调创新精神的时代大势已然日趋成熟的时刻,让我们重读这篇《画虎》的文字意义尤其重大。阅读之余,我们每一个人都不妨来摸摸自己的胸口,然后问一声:“我是既有的奴隶,还是未有的主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