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秋白先生,两度担任中***最高领导人,是中***早期主要领导人之一。同时,也是一名散文作家、文学评论家。
少年丧母,青年丧妻。坐过北洋政府的牢,挨过***产党的斗。十几年肺病,几次病危。“油干火尽”时,被自己的同志送到敌人的枪口下。行刑之时,高唱《国际歌》,饮弹洒血,从容就义。
由此,可见其作为革命领袖、作为伟人的乐观智慧、坚韧不拔,这足以让他流芳百世。
然而,秋白先生生命的意味,又远不止于此。
他以书生的瘦弱脊梁,几度挑起国事的重担。
“他生命短促,行色匆匆。他出门登舟之时一定想到‘野渡无人舟自横’,想到‘轻解罗裙,独上兰舟’。那是一种多么悠闲的生活,多么美的诗句,是一个多么宁静的港湾。他在《多余的话》里一再表达他对文学的热爱。他是多么想靠上那个码头,但他没有。”梁实秋先生在《觅渡,觅渡,渡何处?》中写道。
才华横溢而终身奔波于革命,从某些方面来说,这实在是个缺憾。秋白也坦言,几十年的政治生涯消磨了他绝大部分的精力。对于身体本就羸弱的他,“时常感觉到十年二十年没有睡觉似的疲劳”“十分厉害的神经衰弱”“不能睡觉,脑痛……冷汗”,在这样的高压下,哪还有精神挥起艺术之笔呢?这实在浪费了一个文艺上的天才,尽管他在革命方面的成就是无法否认、也至关重要的。
其实,以秋白的聪明才智,在各种方面都能游刃有余。他自称对马克思主义知识“一知半解”,“政治能力确实非常薄弱”,而实际上,他在短暂的一生里进行了坚决的斗争,在国***合作中批驳国民党右派、在党内犀利批判陈独秀右倾路线,主持“八七会议”,决定武装斗争,功彪史册。所以,他的政治贡献和政治才能有目***睹。
其实,这也是秋白先生更让人心疼、也更让人敬仰之处。“他另有所求,但又求而无获,甚至被人误会。一个人无才也就罢了,或者有一分才干成了一件事也罢了。最可惜的是他有十分才只干成了一件事,甚而一件也没有干成,这才叫后人惋惜。”梁实秋先生如是评论。
确实,秋白在许多方面都算得上天才。而生命的长度与宽度本来有限,又被病痛、冗杂政事与最后关头的险恶人心摧折不少。因此,无法“不负如来不负卿”,甚至一无所获,这就成了生命的“有限”所导致的必然。而这样充满张力的灵魂,是能抵达“无限”的。因而造成了矛盾——人之有限与心之无限间的矛盾。秋白在生命之尾轻声叹息,《多余的话》又何尝不是一声《天问》,一声对终极“矛盾”的发问?
这个问题,是无解的。其无解性,酿成了许多伟大灵魂的悲剧。而悲痛之余,无法否定其壮丽。灭绝时挣扎的灵魂,方能更显出伟大和美丽。这是一种黛玉葬花式的悲剧;春尽花老,而埋葬之后,来年生机不息,世世精神无穷。
“正是这悲剧的遗憾,人们才这样以其生命的一倍、两倍、十倍的岁月去纪念他。”
总之,秋白热爱文学,却将生命献给了政治生涯,甚至因其牺牲。其中可贵的家国情怀便不再赘言,弃珠玉之身而成天下大义的伟大也被后世大家们分析得很透彻了。(如《由<多余的话>解读瞿秋白》《汀州去看瞿秋白》《觅渡,觅渡,渡何处?》等)
至此,秋白先生的生命已足够丰富。然而,将其生命再推上一层的,是那篇绝灭前夜所写,引起纷纭议论的《多余的话》。
“话既然是多余的,又何必说呢?……因为‘历史的误会’,我十五年来勉强做着政治工作。——正因为勉强,所以也永远做不好,手里做着这个,心里想着那个。”秋白先生在《多余的话》中如是写道。
落笔之时,衰灯残夜。一个疲倦又坚韧的灵魂,静静趁着“绝灭的前夜”,写下一些看似多余的话,对后世之人肺腑相剖。其中对文学艺术的热爱、对政治斗争的疲于应对充溢字里行间,一度引起轩然大波。
秋白是足够清醒的。他知道这篇《多余的话》在当时是如何地惊世骇俗,会给他本该光耀千秋的身后平添多少是非荣辱。同时,他也知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终会有知心之人愿隔着十年、百年的光阴,相解相知;愿独对孤酒,扼腕而叹,恨不与之生同时也。
朱熹先生为“仁”“义”做了这样的注解:“仁者心之德,义者事之宜。”秋白先生半生从政、最终为国捐躯,我认为更多是“义”的表现:我“应该”这么做,哪怕热爱文艺、厌倦政事,为了不负苍生、不负此心,我也不得不为之。这更像是一种“承担责任”的做法,固然值得歌颂,但我觉得“仁”是比“义”更可贵的。挥笔写下《多余的话》,便是“仁”之举。
秋白在《多余的话》中,便有这样的坦白:“虽然我现在很容易装腔作势慷慨激昂而死,可是……历史是不能够,也不应当欺骗的。……我决不愿意冒充烈士而死。”这种赤裸裸剖析自己灵魂的行为,是大勇、大仁,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纯粹的勇敢,而不是所谓“勇敢是进化了的恐惧”。正如朱光潜先生在《给青年的十二封信》中所说:“仁胜于义,问心的道德胜于问理的道德。”
待到《多余的话》最后一个字落笔,长夜将尽。这样的一位先生,终究是要走完他的一生了。
“这世界对于我仍然是非常美丽的。一切新的、斗争的、勇敢的都在前进。那么好的花朵、果子、那么清秀的山和水……”
枪声骤起,短暂的一生结束了。
然而我会记得他,我们都会记得他。日日夜夜,千秋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