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彦明(台湾前《联合文学》总编辑)大陆版《人情之美》中有这么一句话,“(给张爱玲)寄去杨绛的《干校六记》,她看了在信中写下,‘新近的杨绛“六记”真好,那么冲淡幽默,而有昏蒙怪异的别有天地非人间之感。’”这是第一次看到张爱玲对杨绛作品的评价,震动颇大。
杨绛《干校六记》1981年5月先在香港出版,同年七月在北京出版,记叙的是作者1970年7月至1972年3月被迫下放到“五七”干校劳动改造的一段生活。丘彦明与张爱玲因编者与作者的关系,于1979年至1987年之间通信达45次之多。推算起来,有可能《干校六记》在香港甫一出版,丘彦明便寄与张爱玲,张以作者的身份本着对编辑有信必回的原则,于是有了上边一段。
杨绛“干校六记”
之所以震动,是2016年杨绛去世后,作为挚友的老出版家钟叔河先生应湖南日报之约,拿出杨绛生前写与的两封信,由王平先生代写文章交待缘由(题为《用生命之火取暖———杨绛致钟叔河信两封》),于报纸上刊登以表怀念之情。其中一封即杨绛谈及张爱玲。因已公开,这里摘录部分:
“前天刘绪源赠我一本《翻书偶记》,序文是你的大笔,忙翻开细读,我觉得你们都过高看待张爱玲了,我对她有偏见,我的外甥女和张同是圣玛利女校学生,我的外甥女说张爱玲死要出风头,故意奇装异服,想吸引人,但她相貌很难看,一脸‘花生米’(青春豆也),同学都看不起她。
我说句平心话,她的文笔不错,但意境卑下。她笔下的女人,都是性饥渴者,你生活的时期和我不同,你未经日寇侵华的日子,在我,汉奸是敌人,对汗奸概不宽容。'大东亚***荣圈’中人,我们都看不入眼。夏至(志)清很看中张爱玲,但是他后来对钱锺书说,在美初见张爱玲,吓了一跳,她举止不自然,貌又可怕。现在捧她的人,把她美化得和她心目中的自己一样美了(从照片可证)。我没有见过她。她的朋友苏青却来找过我。苏青很老实,她要我把她的《结婚十年》编成剧本……”
信写于2010年1月20日。
杨绛、钟叔河二人通信多年
此时距张爱玲写给丘彦明的信已过去30年。
1981年5月22日宋淇致函钱锺书时,直接提到张爱玲:“读红楼梦者必须是解人,余英时其一,张爱玲其一,杨绛其一,俞平伯有时不免困于俗见,可算半个,其余都是杂学,外学。”钱锺书回信对此事未置一词。宋淇曾有信给张爱玲,提及钱锺书“表面上词锋犀利,内心颇工算计,颇知自保之道。”因钱锺书和张爱玲皆由宋淇推荐给夏志清,宋自有其伯乐之功,他信里的观感可做一参照。
宋淇的儿子宋以朗出版《宋家客厅——从钱锺书到张爱玲》,也有这么一段,“究竟钱锺书和杨绛是否真如网络传闻中那么瞧不起张爱玲呢?你不可能在爸爸(宋淇)和他们的通信中找到真凭实据,充其量也不过有一些蛛丝马迹而已。但我家中有一本书,大概很少人知道,那本书叫《浪漫都市物语:上海、香港’40s》,1991年出版,是一部日文的现代中国文学选集,而合著者正是张爱玲和杨绛两人。杨绛当年一定是同意这安排的。”宋以朗的分析和论断未必准确,坊间未取得授权随意选编作者合集的做法还少吗?当事人之一的杨绛或张爱玲都未必知道此事或见过此书。
张爱玲一直给人高冷的感觉,不愿见人,谢绝活动,比如“我此间的地址只用作通信处,从来不找人来,亲友一概没有例外——也不能出来赴约,实在缺少时间,因为健康不好,好的时候就特别忙迫……(写给丘彦明的信)”言辞入情入理,让人惟有同情之理解。
杨绛更是深居简出,尤其晚年失女丧夫之后以一耄耋老妪之笔写下《我们仨》,令人唏嘘动容。她坚辞各种桂冠头衔,谢绝各种邀约集会,警惕各种以拜访为由实则得私利赚私名的举止行为,甚至为捍卫亲人的隐私名誉不惜年过百岁还挺身而出……
钱锺书、杨绛以及女儿钱媛合影
杨绛张爱玲从为人上看确有相似之处,只是,互相眼里的对方却迥异殊同。
第一,通信对象。张爱玲面对的是杂志编辑(一生中她打交道的报刊杂志出版社编辑无数。比如丘彦明的同事苏伟贞,自1985?年进入《联合晚报》始, 至1995?年张爱玲去世终, 长达十年的时间里给张爱玲写了无数信件,却只收到回信12?封,并未约到一篇稿件),尽管张爱玲和丘彦明有八年的稿约合作,终究只是作者与编辑“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关系,所以,囿于情面,或是出于自保,她客气地以“真好”作答,这份评价是不是完全发自内心或是有所保留?不好说。
杨绛面对的是钟叔河,一位与钱锺书杨绛一家长达三十年交往的老友人,她彻底敞开心扉,不设防地思无不言,言无不尽。信中的意见完全是杨绛心底里想说的。只不过,杨绛写信的时候,没想到日后信件会被公布出去(关于信件公开,钟叔河先生有自己的一番见解,他认为信件是钱杨二人文品及人品的一部分,具有珍贵的文献价值和史料价值,应为读者及研究者所明悉)。
第二,阅读审美。在国内文坛已享盛名的张爱玲于1952年向香港大学申请复学获得批准,持港大证明出境,以翻译和创作为生,先在香港后移居美国,深入简出,但她对世界文学包括大陆文坛动向了然于胸,非常清楚。台湾作家王祯和曾陪她于1961年10月访问台湾花莲,途中聊天,张爱玲“从丁玲说起,说到大陆小说,她说在大陆都是按一种模式来写作,不会有好东西的。(见丘彦明《人情之美》)”
那是张爱玲人生中惟一的一次造访台湾。当然,二十年后她再看杨绛的《干校六记》,有可能修正了自己的看法。于她特立独行的性格,惜字如金的表达,故意应景或是敷衍,似乎有违她的处事原则。
张爱玲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凭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一炮打响,而后一发不可收拾,《沉香屑·第二炉香》、《茉莉香片》、《心经》、《倾城之恋》等一系列小说、散文相继惊艳亮相。同样活跃于文坛的杨绛对此不会不闻不问,在那个水深火热的年代,她于是有“你生活的时期和我不同,你未经日寇侵华的日子,在我,汉奸是敌人,对汉奸概不宽容”之感慨。
第三,年龄差距。尽管她俩相差9岁,同属一个时代,但杨绛说她外甥女和张爱玲同是圣玛利女校学生,在杨绛眼里她明显不愿与张爱玲同起同坐,甚至有意把她看成是两代人。因此提及张爱玲,毫不掩饰对晚辈严苛的看法。“我对她有偏见,……故意奇装异服,想吸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