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晰幽深的记忆里,儿时乡下的冬天异常寒冷,一受冷,我就咳嗽,昼夜咳。
父亲把村里的赤脚医生请到家里,为我诊治。赤脚医生姓王,背一个棕色医药箱,医药箱上印着大大的红“十”字,上方有五个字:“为人民服务”。王大夫不苟言笑。每次,一看到父亲带着王大夫踏进门槛,我就浑身发抖,奇怪的是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却立刻止住了。
? 乡村缺医少药,王大夫那里用于治疗咳嗽的药,只有青霉素和氨茶碱。注射用的青霉素除了特别痛以外,对于治疗咳嗽,效果并不明显;氨茶碱副作用很大,注射后,我脸红、心跳加快,腿发软到走路都打颤。
? 村里出生没几个月的婴儿,像我一样的咳嗽。王大夫诊治过不久就夭折了,用的药也是氨茶碱。父母面对夭折的婴儿哭天抢地,只怪孩子命短,自己命苦。
? 父亲不再请王大夫给我打针了。他带我辗转去县城里找一位有名的老中医为我看病。
一袋又一袋的中药材熬成了苦汁,不断灌进我的胃里,可家里咳嗽声依然不减。父亲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县城,父亲眼里最大的地方是县城,连县城里的名医都治不好我的病,父亲失望极了。
? 父亲开始琢磨为我治药。
夏天,父亲把收集到的杏核晒干,在砖头上砸破取壳。砸杏核用力要匀称,用力大了,杏仁就被砸碎;用力小了,砸不破,还会弹跳到找不着;有时斧子还会砸到手上,父亲将手来回甩甩止痛,然后继续砸。一大堆杏核,砸破后剩下完整的杏仁并不多。冬天,杏仁泡在一盆冷水里。据说泡水可以取掉杏仁里的毒性和苦味,而且泡过后,褪皮也容易。
父亲坐在小板凳上,手泡在冷水里,用拇指和食指将杏仁轻轻一搓,杏仁就褪去了外衣。父亲把脱皮后的杏仁用清水洗净,再用慢火烘干,将热熔后的土蜂蜜浇在杏仁上搅拌。杏仁和土蜂蜜凝固后,给我的药就算炮制好了。父亲规定,我每次吃一大块。我吃药时,三哥笑咪咪地对我说:你吃的蜜汁杏仁是大用红利的尿泡的!嘻嘻!(过去有用童子尿做药引子的惯例。)吃蜜汁杏仁成了我咳嗽之外另一件痛苦的事。我不吃,饭盒里的蜜汁杏仁却一天天变少。我难以下咽的东西,在三哥眼里却是美味。那个冬天,三哥红光满面,连一次感冒都没有。
两大饭盒的蜜汁杏仁都见底了,我的咳嗽还丝毫未减,父亲再次失望,但并未灰心。
? 父亲又为我炮制第二剂药。
每天清晨,我揉着眼睛踩着露水远远地跟在父亲身后,来到院子外面的一片菜地里。父亲单膝跪地,小心翼翼地拔出长在地里的萝卜,像变魔术一样揭开上面的盖子。我看到萝卜中间有个坑,坑里有一粒未完全融化掉的冰糖渣。冰糖、萝卜经过一夜的腌渍,成为冰糖萝卜汁。父亲递给我,看着我喝下。
? 菜地里的萝卜拔光了,我的病也奇迹般的好了。
? 冰糖萝卜汁当然不是魔术变出来的,也不是童话故事,这是父亲在前一天晚上跪在地里,把萝卜头削掉,在萝卜中间挖个坑,塞上冰糖,再盖上盖子。整个过程必须严丝合缝,滴水不漏。后来我在网上查资料,才知道父亲的这两剂药方是有科学依据的:蜂蜜有消炎、祛痰、润肺、止咳的功效;苦杏仁能止咳平喘、润肠通便,可治疗咳嗽等疾病;萝卜冰糖有润肺化痰止咳止喘的作用。
?父亲故去多年,回想着他为我付出的这一切,就心疼不已,这两剂药方,也携带着父亲的体温和期许,成为我永远的记忆。
原载《朔方》2018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