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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云祥小说——癞皮头

离村不远有一条大河,阳光好的时候,水面波光粼粼,仿佛每一片涟漪都有一个梦在闪亮;而在蒙蒙细雨中,河面上水汽氤氲,村庄便成了画卷里的烟雨江南。

河中间分布着一块一块的芦苇滩,滩上芦苇长得很茂密,阳光象碎金子一般从芦苇的空隙里洒进来。有各种野生的水禽栖息在这里,偶尔有机帆船“突突突”响着经过这里,打扰这些小精灵的清净。

听到河里机帆船的声音,有几个黑黑的脑袋便从芦苇丛里探出来,向机帆船上张望。机帆船装着货物、载着乘客,一路摇摇晃晃驶向城里,而城里,是乡下孩子们最梦想去的地方。

“豁啦”一声,从大河中间又冒出一个脑袋来,湿漉漉的头发像一缕水草,软软地搭在头上,中间的头发明显少了一块,那是生癞子秃的。他追着机帆船飞快地游起来,不一会便靠近机帆船后面泛起的白浪。

“癞皮头,你这个讨债鬼不要命啦?”开船的老大向河里面骂道。

听到这话,癞皮头不由得停下来,伸出黑黝黝的胳膊,用手掌使劲击打水面,想把水激到船上。

船上有一个小姑娘被他激起的水淋到,便惊呼起来,语音清脆,口齿伶俐地骂道:“癞皮头,冒火星,头上生个大癞子。”

听到小姑娘的骂声,船上的人和芦苇丛里的少年都笑了起来。

癞皮头悻悻地转过头,挑衅地对着芦苇丛里说:

“一群怂货!有本事到河中间来相相?”

谁都知道癞皮头的水性好,没有人比他憋气时间长、游得快。大河中间的水很深,一般人不敢轻易去游。有的少年不服气,接受挑战到大河中间潜水,当他憋着一口气往下潜时,感觉水下的黑暗越来越深,水也越来越寒冷,水底仿佛有许多妖魔鬼怪在等他,便惊恐万状地逃上水面。

癞皮头每次只在大河中间游泳、潜水,他潜水时间很长,每次都要让人等到快绝望的时候,才从遥远的地方冒出来,手里还摸了好几个河蚌。摸河蚌,也是这群少年来河里游泳的副业。河蚌肉质鲜美,可红烧,可煲汤,在那物质不丰富的年代,实乃一道经济实惠的美味。

这条大河水质清澈,不仅有美味的河蚌,还生产异常丰富的鱼虾,所以大河上有一种专门以捕鱼为生的渔民。渔船大多是木质的,中间有一个用油毛毡撑起来的棚子,用来遮风挡雨。在这段河上捕鱼的渔民是一对年轻的夫妇,男人身板壮实,沉默憨厚,女人身条细长,手脚利索。由于常年在水上作业,脸上皮肤粗糙,暗黄,有着水上作业的水锈。两个人一个撑小划子,一个下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自从听到船上有小孩子的哭声之后,便只看到那个男人一个人撑小划子下网、收网。

一个长长的潜水之后,癞皮头露出水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听到一个婴儿的啼哭声,不由得扭头一看,渔船上的女人抱起婴儿喂奶,癞皮头只看见女人胸前白花花的一片,随即呆在了水中。

无忧无虑的少年癞皮头就在那一天开始有了男人的心事。

癞皮头小时候家里兄弟姐妹多,他的父母顾不上他,加上他自己也不爱卫生,所以非常邋遢,头上还长了癞子,造成头发少了一块。村里人就给他起外号叫“癞皮头”,孩子们一见到他叫嘲笑他:“癞皮头,冒火星,火旺旺,头光光。”

癞皮头长大了,到结婚的年龄,但是家里穷,加上他癞皮头的外号臭名昭著,没有一个姑娘愿意嫁给他。癞皮头也不急,依旧喜欢到大河里去游泳摸河蚌,只是,他每次经过渔船边时,都要露出水面,伸头呼吸好一会。

男人比以前更加辛苦了,每天天不亮便撑着小划子出去网鱼。傍晚时分,天刮起了大风。他蹲在小划子船头,收完最后一网后,站起身来准备离去。一阵风刮来,船体一晃,他头一晕,便一头栽到水中。

这条大河平时都安静澄清,但它偶尔发脾气的时候,便波涛汹涌,水变得浑浊,露出狰狞的一面。在大河发脾气的那天,渔船上的女人失去了她的男人。

村里人听说癞皮头要娶渔船上的女人之后,起了好大的一阵风波。村里虽然民风淳朴,但是自古以来农耕文化让他们对从事打渔的渔民有深深的隔阂,看不起渔民一条小船走遍江河湖海的生活。村里如果有妇女不好好修饰头面,不好好整理家务,便会被人讥笑为“渔船上的人”,或者“渔婆子”。

癞皮头的父母极力反对,儿子虽然条件不好,但好歹是岸上一老本分的种田人,还是个黄花小伙子。女人不仅死了丈夫,而且还拖了一个小油瓶。村里人纷纷指责癞皮头是不是生癞子把脑袋生坏了。

癞皮头是个成年人了,所有人都改变不了他的主意。癞皮头终于来到渔船上向女人提亲。他把自己收拾一新,还戴上了一顶帽子。他踏在小渔船甲板上,脚底下晃晃悠悠,仿佛他游在水面上,身子随波浪晃动。

女人看了一眼壮实憨厚的癞皮头,又看了一下身后怯怯的小孩子,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结婚那天,癞皮头穿了一身笔挺的卡其布中山装,理了一个短短的头发,头上那个癞疤就不明显了,整个人显得很精神。女人穿了一身红色的喜服,脸上化了一个淡淡的妆,粉底下,女人的脸显得莹润白皙。

婚礼上,有两个好事的小子非要癞皮头说喜欢女人的原因。癞皮头被扯到大家跟前,扭扭捏捏好一会,才涨红着脸说:“她,她,她身上很白的!”大家哄堂大笑。女人脸上的娇羞透过粉底红成了一片。

女人还是有几分姿色的,许多人心里这么想。可惜,是个渔婆子!但很快,这个渔婆子让村里这些庄稼人大吃一惊。

按照村里风俗,女人带过来的女孩子要跟后来的丈夫姓。癞皮头对女人说:“人的姓,树的影,有个屁用!再说,这女孩子是你前夫留在世上唯一的根,我不能让地下的人不踏实。”女人心下很感动,想不到这个貌似简单粗豪的男人有着一颗柔软细腻的心。

癞皮头不但没有要求女人的孩子改姓,还对她视如己出,就算和女人又生了一个儿子之后,也依然对她关爱有加。

女人有一笔丰厚的积蓄,她用这个积蓄在村里开了第一家杂货店。这个举动让村里人对她刮目相看,村里以农业为生,每年挣的钱勉强可以糊口,而这个貌不惊人的渔婆子竟然有钱开一家小店,真真让村里人惊叹不已。于是有人对癞皮头说:“想不到你小子有这么好的狗屎运,娶个老婆,不仅赚一个丫头,还凭空赚了一个小店。”语气里酸意十足。

每天,癞皮头蹬着三轮车去城里批发商品,女人就在店里照顾生意。很快,癞皮头的小店就成了村里的中心,大家有事没事就到这里来逛逛,说说闲话,顺带买点油盐酱醋。

女人读过几年书,算账很精作。她把商品一一拿过来,嘴里一边念念有词,完了,嘴里随口报出:“总***5块6毛8分钱,你给我10块,找你4块3毛2分钱。”来人往往不放心,用手在计算机上“哔哔”地按上一会,果然是5快6毛8分。有时,村民手上钱不够,或者没有带钱,女人大方地把商品赊给他们,并拿出一本女儿的数学本,在上面记载“某年某月某日,张三家的拿盐两袋,酱油和醋各一瓶;某年某月某日,刘老四拿飞马香烟两包。”过几天,张三家的和刘老四便来把小本子上的欠账清掉。

女人当老板娘的日子逍遥自在,脸上暗黄的水锈早就褪掉,皮肤变得白嫩细腻起来。虽然又生了一个孩子,但是腰身依旧柔软紧实,和他们目前红火的日子一样,女人也正活出她最好的光景来。

村里有冒失的小伙,有时涎着一张脸挑她:“这么白嫩的脸,都快出水来,你身上怎么还有比脸更白的地方?”

女人冷着一张白脸,稳稳地坐在柜台里。

有胆大的冒失鬼,从女人手上接东西时,趁机用手碰一下她的手,更有甚者,悄悄地捏一下她的手腕。女人不做声,但下次这个男人再来买东西时,她直接把东西丢在柜台上。心虚的男人便只好把钱放在台上,拿起东西灰溜溜地走人。

癞皮头的日子过得很舒心,唯一让他心里不直落的地方就是女人不许他再下河。那条河是女人的梦魇,她不愿意自己的男人再去触碰那个梦魇。

政策活泛了之后,村里人出去打工,做生意,许多人腰包都鼓鼓囊囊地回来了。女人就把自己的三间楼房改成麻将馆,又在楼房外搭了一个大棚子,小店就设在大棚子里。癞皮头的小店仿佛成了一个小集市,每天这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美中不足的是,癞皮头和他女人都不是爱干净的人,女人算账是一把好手,但是操持家务却不在行,所以不管麻将馆还是小店都显得凌乱不堪。

来打牌的人望了一眼牌桌,对癞皮头说,“桌子好像不干净么”。癞皮头倒是勤快,拿起一块不知什么颜色的抹布一边飞快地在桌上扒拉,一边用嘴“噗、噗”地朝桌上吹气。打扑克的人看见用牛皮筋扎的扑克牌,皱着眉头说:“癞皮头,扑克牌应该换了吧?”癞皮头认真地看了一下扑克牌,说:“才打了两天,还可以再用一下。”说完殷勤地端上不锈钢的茶杯。客人眼睛一瞄杯沿,怀疑地问道:“杯子洗干净了吗?”癞皮头伸头朝杯子看了一下,用手搔一下头上的癞疤,陪着笑脸,没底气地回答说:“好像干净了吧!”好在村里的人也都不讲究,不怎么计较,依旧在癞皮头的小店玩得不亦乐乎。

癞皮头的小店和麻将馆生意一直火爆,尝到甜头的他在村子拆迁之后,迅速在小区外租赁下沿街的三间商铺,甚至都来不及好好装修,用水泥随便地粉刷一下便继续开起了麻将馆。

失去了村庄的村民如失去了根据地的鸟雀一样,在度过了短暂的慌乱之后,又重新地聚集到癞皮头的麻将馆里。癞皮头的麻将馆虽然简陋,但是村民们依旧在这里流连忘返。但是渐渐的,随着小区越来越多,小区里的人也越来越多,几乎每个小区都开了好几家麻将馆。这些新开的麻将馆装修高档豪华,明亮干净,还有空调。于是来癞皮头麻将馆打麻将的人就像黄鼠狼拖鸡---越来越稀了。

当懵懂的癞皮头还搔着他的癞头狐疑人都去哪的时候,他的女人便找来装修队伍,对简陋的麻将馆开始摧朽拉枯般地整容。女人对来新麻将馆打牌的客人宣布:“凡是来麻将馆打牌的,每人每天可以领两个鸡蛋,一个月累计来20次的,可以领取色拉油一桶。”女人专门到超市买了一本皮面的笔记本,用来记录客人来打牌的次数,以及发放鸡蛋和色拉油的数量。

女人的这一招果然有效,麻将馆很快又门庭若市了。夫妻两个人的服装仪表也一改以前的邋遢,学着像城里人一样招待客人。看着麻将馆里满满的顾客,癞皮头笑得嘴都合不拢。

但渐渐的,癞皮头不高兴了,虽然麻将馆里人依旧满满的,癞皮头却有了心思,感觉心里堵得慌。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麻将馆里来了几个年轻的小伙子,他们见人一脸谦虚的笑容,还客气地向每个人派烟。这几个人在摸清打麻将人的底细之后,便会有意地找那些拆迁户打麻将,因为拆迁户手里都有可观的现金。打麻将时,他们故意输钱给拆迁户,几次之后,便故意说输赢太小,建议打大一点的麻将。慢慢地,拆迁户们就上了钩,打的麻将输赢越来越大,拆迁户们也就输得越来越多,输得越多越想翻本。不知不觉,他们的拆迁款就悉数落到这些人手里。

不仅仅是癞皮头的麻将馆,小区里其他的麻将馆里都有这些人存在。这些人虽然见人就笑,但笑容里藏着阴狠,他们背后几乎都有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势力,癞皮头得罪不起。所以每次在他的麻将馆看到这些人,癞皮头心里都觉得堵的慌。时间长了,便感觉身体好像出了状况,去医院一检查,发现患上了高血压和心律不齐。

癞皮头私下里劝那些拆迁户,叫他们歇手不要来打牌了。消息被那些人知道后,有人对癞皮头说了狠话:“老东西,不要挡了老子们的财路,否则要你们一家人好看!”癞皮头被他们一吓,血压又升高了,吃了好几天的药才降了下来。

这些人像蚂蟥一样游荡在麻将馆里,疯狂地榨取拆迁户的钱财,终于,村里和癞皮头一起长大的刘栓柱输光了拆迁款,在被儿子媳妇一通数落之后,寻了短见。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癞皮头像被人点了穴一样,愣愣地坐在椅子上,感觉一阵胸闷,好不容易才缓过劲来。

“造孽啊!”癞皮头不由得老泪纵横。

没有和女人红过脸的癞皮头第一次和妻子大吵了一番。癞皮头坚决要把麻将馆关了,妻子那里肯放下这日进斗金的生意,死活不肯关门。

“我不挣这个造孽钱!我挣这个钱是要遭雷劈的!”癞皮头昂着脖子朝他的女人吼道。

“你不开麻将馆,喫风屙屁,人家能开,你为什么不能开?”

“挣这个钱,是杀人哦!我还不到60岁,去当保安都比开麻将馆直落。”

“你有高血压,谁要你?老头子,你就不要活折腾了!”

女人结果还是犟不过癞皮头,癞皮头真的关了麻将馆去一家商场当起了保安。当了保安的癞皮头,虽然辛苦,挣钱少,但是心里不堵,直落。

商场顶层有一家健身中心,里面有一个恒温的大泳池。作为商场的福利,商场给每位员工都发了一张游泳卡,可以免费去锻炼。许多年不沾水的癞皮头喜出望外,一有时间便去游泳池扑腾一会。他每次都趁人少的时间段去游泳,虽然年纪大了,潜一会水就喘不过气来,但是在水里的感觉真好!

癞皮头每天在商场执勤8个小时,其中要不间断地到每个执勤点打卡,所以对明年就60岁的他来说,确实有点辛苦。

“我这么快就老了?”他自嘲道。以前那个在大河里如水中蛟龙般的劲头这么快就歇了?他有点不甘心,他给自己定了一个小目标,就是每天游3000米。“说不定过段时间,我又是一条好汉。”癞皮头心里想着,暗自得意。

麻将馆这么来钱好的生意,说不做就不做了,真是有点不甘心!女人在麻将刚歇业的那段时间,眼瞅着人家麻将馆火热的生意,着实和癞皮头赌气了一阵。但是看到癞皮头当保安当的开心,也就慢慢地想开了。谁有福还不会享哒!加上以前的积蓄和买的养老保险,足够两人安度晚年了。想通了的女人和小区里的一帮妇女们每天听听戏,跳跳广场舞,开始享受生活了。

女人得知癞皮头又下水游泳,也不再劝阻。年纪大了,不就是找个乐子吗?女人每天在癞皮头口袋里放几块饼干和糖果,要求他在下水之前吃点东西,垫垫饥。

傍晚,癞皮头下班后,拖着疲惫的身子来到健身中心。这几天感冒,加上执勤了一天,有点累,癞皮头坐在泳池边上休息了一下,吃了两块饼干。等到体力恢复了,他简单地压了压腿,扩了扩胸,就算热了身。他一滑到水里,温暖的池水让他舒服得打了个激灵。

他开始朝着他每天的3000米目标冲刺。一开始,他胳膊挥动有力,节奏稳健。但是在游了1000米之后,癞皮头感觉胳膊越来越沉,腿也仿佛被绑上了重物一样使不上劲来。他感觉胸闷,努力张大嘴吸气,却始终不能缓上劲来。他想游到岸边,却四肢无力,无法动弹。

迷迷糊糊之间,他看到眼前忽然有了一片宽阔的水面,水面上闪着粼粼的波光,他又回到了那片大河。他努力地扬起头来,依稀看到河面上飘着一条小船,船里那个女人,胸前白得那样刺眼,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作者简介

汤云祥,人民警察,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散文学会会员。在路上行走的时候,也会停下脚步仰望星空;用文字叙述生活的同时,也用文字观照内心。近来通过小说的方式描写村庄、人物,记录历史和现实,表达观点,抒发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