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宽广地看,“散文”乃相应于“韵文”而得名。中国文学传统中,唐代以前,所有不以记叙为功能、追求艺术价值的作品,都出之以韵文,这种态度在六朝达到颠峰。六朝可以说是中国的“美学时代”,当时人的地位与身分取决于美学品味。六朝士人敷粉、服五石散,还讲究说话技巧,不仅要出口成章,最好出口成韵,笔下更是雕凿,骈文——四六文盛极一时,今日我们视为僵化、腐败、封建,只追求形式而无内容的文体,却满足了当时细致的、折磨人的、奋不顾身地追求美的文化氛围。
到了唐宋,韵文所垄断的美学价值,渐次渗透入散文,文人开始将散文也当成艺术品经营,散文定义遂自广趋狭,成了“有意识而作的美文”。可以叙事、可以抒情,也可以议论,写什么(内容)固然重要,怎么写(形式)却往往更是重点。狭义的散文特点是:篇幅不长,在精简的小天地里容纳最多的情思,完成一玲珑剔透的作品。这是民初白话文运动之前,散文最大的质变。
与中国相同的,西方文学也分有韵无韵。但西方从未经历中国唐宋时期式的散文剧烈革命,始终维持广义的不押韵、非虚构的特质。今日华文文学奖多半分为小说、新诗、散文三类,前两类的身分殆无疑义,散文却显得暧昧,因为放眼西方,并无我们习称的“散文”这个文类,固然有prose一字,但它指的是文字风格而非文类,维吉尼亚·伍尔芙便说:“散文是卑鄙的。”起因于散文什么都可以干,可以写信也可以记帐,还可以打官司,无所不能,也什么都必须干,诗与小说的高贵则立基于它们并非万能。可知当我们谈论中国近代散文时,不能拿prose对应,应该追索与理解的,其实是essay。
我在一篇谈董桥散文的文章里提过:essay在中文里没有精准、确切的翻译,比较接近的,乃《蒙田随笔》的“随笔”一辞,而蒙田也是essay这一文类的奠基者。《蒙田随笔》的特色即为essay的特色:“一是亲切亲密的语气,二是不拘形式的自由,三是高度主观的判断,四是热闹活泼上天下地的知识内容。”又说:“‘随笔’可以说是西方个人主义兴起中的时代产物。‘随笔’同时也是西方知识开始大爆炸时期的一种对应形式。因为‘随笔’的基本精神,就是‘个人化的主观知识’。”随笔就算处理个人情感,也是将情感“知识化”,探索“古往今来其它人在同样的境遇中会有什么样的情绪、感触”。
换言之,“随笔”是不分类的知识文章,各式各样的知识拼凑在一块儿,产生具有特殊迷人色彩与光泽的文章。随笔背后有个重要的态度,那是有个人,对知识如此热爱如此好奇,忍不住要感染旁人、同旁人分享他对知识的喜好与掌握。而且他要传达的,并非特定的学门,而是主观的知识感受。
回过头来看中国现代散文,一方面它承袭美文传统,基本上“文胜于质”,在文句、结构的琢磨上远超过所要传达的讯息,二方面它成立于一波澜壮阔的时代,1917年《新青年》创刊、1919年五四运动……一路延续下来。李欧梵将五四时期称为“浪漫世代”,遥与十九世纪西方文学、思想传统里的浪漫主义运动相呼应,它让个人及其主观感受超越理性与规范之上,不断地在情感上探测表达的可能。
散文于五四以降感性挂帅,相对地就少了知识的况味,尤其缺乏那种以活泼开放态度来写知识的散文。如何建立一套中文的“知性散文”传统,藉“知性散文”来传递传播对于知识的热情,是非常值得思考、探索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