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南五里地之外,是一带东西走向的绵延六七里的山丘,海拔并不高,但是在我们家周围,它算是最高的了。我们都叫它南山。
一带石板弯路起自于南山脚下的平地,伸向南山半山腰的腹地。据我爷爷那一代人说,这条路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家姓毕的人家进山烧炭,往外运炭,然后留下来的。
但是我的记忆里,从未见过姓毕的烧炭人。当年这条石板路上跑得最多的是如今已经见不到的手扶拖拉机。记得在我小的时候,常看见村里的年轻人谷叶犁开着他的拖拉机,突突突地往南山方向跑,然后沿着这一条蜿蜒的石板路爬向南山深处。
在那里有一个老采石场。采石场有多老?应该比南山南边的省级公路还要老?因为这个采石场就是为了铺路而建的!省级公路修好后,首次通车时沿路围满了看热闹的群众。看热闹的情形我是不记得的,但是我爸坚持说,我去看过,只是那时我还不会走路,他打了个架势让我坐在他肩头看,我却睡着了。打那以后,这采石场的使命就结束了,修路工人就把它交给公路段派驻在附近的道班接管了。
公路道班平时养路护路也用不了多少碎石子,养路护路的任务重,人手不够,他们又把采石场交由南山林场代为管理。开采出来的麻骨石再粉碎成瓜子片,主要供给周边公家或私人造房子用,算是林场捡到的一点额外费用。
林场运力不足,山下那些曾经进山搬木材的拖拉机就成了召之即来的老主顾,一天跑上六七趟,一台拖拉机也能赚十来块钱的运费。谷叶犁是我村的拖拉机手,他受南山林场之托,经常开着自己的手扶拖拉机,爬上南山采石场,往外运石子。
大概是在1981年的某个冬日的午后,谷叶犁照例去南山采石场运石子。半路上迎面遇见四五台拖拉机从南山顶上的林场方向开出来,这些拖拉机后斗上都装着满满的新伐的圆木,连树皮都未刮去。谷叶犁顿生疑惑:最近也没听说林场有木材要外运,这四五台拖拉机拖的木材不仅是活的树干,连树皮都不曾刮,不合常理呀?
谷叶犁赶紧让自己的拖拉机熄了火,横在石板路中,装出一番检查机器故障的样子。他想探听这些拉木材的拖拉机的虚实,也希望此时林场有人巡山会路过此地。
果然,那几台拖拉机因为路堵也停下来,起头的拖拉机手过来看了看谷叶犁的拖拉机,想看看故障在哪里,好帮他发动拖拉机,移开到边上的岔道给他们让个路。谷叶犁却咋咋呼呼叫住那人:别动,我这台机子已经有年头了,老出毛病,一时半会儿修不好的。等会儿我师父也会开机子上山来,只有让他来看看,兴许还能好!听说还有人要上山来,那几个拖拉机手有点坐不住了,纷纷过来想给谷叶犁?搭把手?,要帮他修机子。谷叶犁却不领情,拎着拖拉机手摇把手坐到路边坡地上,干等师父上山来。
师父没等来,等来了林场的人。来人是林场负责采石场的孙管理员,他在采石场左等右等不见谷叶犁到,才出山来寻。
孙管理员一到,谷叶犁就把他拉到一旁,问他:认识对面这几个人吗?
孙管理员瞟了一眼,低声说:早晨下山的时候,在王副场长的办公室见过,说是他家的亲戚。
谷叶犁低声问:最近有伐木指标吗?怎么这台拖拉机拖的圆木都是活的?还带着皮?
孙管理员咬着耳朵说:我们林场已经快三年没有指标了,你看这山上八成都是幼林,林场哪敢再砍树啊?我猜是王副场长自己开的条子。嗨,谁敢管他哟,等过了年,老场长要退下来了,王副场长就是这里的山大王啦!
谷叶犁听到这里,就知道对面的这几个人和他们拖的木材是有来头的,已经不干他什么事了。但是他心有不甘。他走向那几台拖拉机,装作十分羡慕地把人家的拖拉机一台一台地端详了个够,还一个劲地夸人家设备新,马力大,比自己的破玩意儿强一百倍。
再回到自己的老式手扶拖拉机前,这里敲两下,那里踢一脚,鼓捣了一番,仿佛使出了浑身解数,憋足内里,摇动转盘,居然又开动了。谷叶犁的拖拉机载着孙管理员,歪歪扭扭地从岔道上开往采石场里去了。
1982年,春节刚过,南山林场老场长退休。王副场长没有等来上级的任命书,却等来了公安的警车,把他接走了。
没有人知道是谷叶犁向林业局写的检举信。
本文作者:刘鸣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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