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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边的红颜散文

青丝

 如果你问我时光的气味,我会说,是柏叶在水里煮沸后的气味。

 你许是要笑我的。笑我活在遥远的记忆中,好像一个不肯认输、不肯老去的狂妄之人。亦或鄙视我,惧怕着时光之箭的风驰电掣,用可笑的回忆来死死拉住过去的影子,来证明自己真正活过一回的事实。

 凭你何种猜测。

 我总是这般痴人说梦般地,用文字不厌其烦地,描述早已远去不复重来的、晕陈的、老旧的、光阴底子下、生发的人事境遇。

 那底子,愈发暗淡得不成样子了。便无如我般看清衬在底子上的人,模糊,迟钝,缓慢,间断,凝重的眉眼、举止、步伐,所涵盖的独特韵味。

 我也不用费力气,只消这般,泡一盏茶,瞥一眼杯里直立的叶片,便看见早年间年月里的人影子。

 当然,早年间空气中到处氲氲着柏叶煮沸后无法抑制的清香味道,浸在其中的,是我的老祖母和我。

 没有季节的分割,柏树四季常青,柏叶随时都有可能被祖母放到炉上的开水里,煎煮的时间越长久,散发出来的味道也会越长久。整张窑洞,都被蒸气弥漫成白色,窑洞顶上摊开来的岁月痕迹,亦被白气遮盖。有一瞬间,我感觉到,坐在了云端。云下,是无边的人间大地。

 祖母在人间,取下她的青白银簪,解开绾在脑后的发髻,黑亮如漆的头发便散布在她的小布衫上,远无六十多岁的沧海桑田。而我龆龀五六岁,顶着一头茂盛的发黄的头发,像一棵营养不良的庄稼。当柏叶的味道沁到我的肠胃中来,我都能想象出,自己变成柏树的样子,浑身都是快要溢出来的油料和香芬,那样的话,我的头发会如祖母般黑亮柔软。

 我的秉性里有种至今所懊恼的特质,我总是需要用提醒的方式,来使自己不至于时刻地去顶撞和逆拒。但幼时的我,尚不懂得克制和迎合。于是在大多数时间里,会将我的傲骨端端地凸出来,并以一种毫无理由和依据的倔强,来抵抗反击不愿不想做的事。我的祖母从不打骂,她总是笑我,或者不理会我,而到最后,我多会屈从于她,使自己成为她手下的败将。我曾多么容易被打败啊!

 当然,偶尔我胜。坐在窗台上,高高的云端,注视祖母将黑发浸在水里,用手轻轻地揉搓。阳光照亮她的头顶,被头发长年累月掩盖的头皮,发出一种怪异的白亮的光芒。我会厌烦这段时间和时间里滋生出来的疲倦,但我期待祖母的头发从水里出来后,湿漉漉地滴着水,她用布将那些水一点一点地沾干,然后拿梳子一下一下地将头发梳开。会有很多头发吸附在梳子上,那些依旧漆黑油亮的头发,散发出来的柏叶的香味的断发,将整个木梳子糊满。祖母头顶上的头发越来越少了,那些断发和脱发被祖母用手绾成团,挤压在墙缝里。

 我的发质至今主色褐黄,这几十年风雨,亦无法成为一绾若她般的青丝,这是祖母不曾料到的,她总说,我的头发会好起来的。她说过的话,就在这一盏茶后,只是,茶凉了,那话语,飘到半空中。后来发生的一件事使我跟祖母沉默了很久。那是祖母将脱发压到墙缝后,习惯地将红木小镜立在窗台的玻璃上,然后,徐缓地梳理头发,阳光刺伤我的眼,我面前所有的物体都变幻成亮晶晶的白色,包括祖母,她盘坐的身体,她的脸,还有她的头发。但这样的伤,是短暂的,它终将要被我的身体抵御,我从来有这样盲目的自信。可是,当所有的色彩回归,面前所有的物件还原成本色,祖母黑色的发间,却依旧亮晶晶的,我揉揉眼,定睛,再揉,无比惊讶地呐喊从我的胸腔里发出来:白头发。

 那是祖母的第一批白发,以一种突然而迅疾的方式侵占了她六十五岁的头顶,她停下来,我们就被时光包裹着,我以为时光也停下来了。院子里,鸡们在互相追赶,一只鸡被追到了墙上,它的羽毛,晃悠悠落到阴影里去。

 祖母浸泡在柏叶水的头发越来越白,每当那时,我会将我的头发浸下去,我希望,祖母眼里,没有老去的任何颜色。可是,不到一年,她纷纭的白发便彻底地驱走了青丝黑发,我的祖母,骤然老去。

 我的茶凉了。是时光的风尘将它吹冷的。

 就像我的白发,来不及挨到祖母的年月,便早早狰狞满颅。太似一回梦了,梦里情节,纠集的,麻乱的,愤恨的,丛立的,硬直的,顽强的,不羁的……没有祖母,没有柏叶,没有炉火,没有白色氤氲的水雾,我的发,就该早早老去,即便,我可以漂染,装扮成风采好样子,但你总是能感觉到,苍老,正如何一点一点地腐蚀我,从头顶开始,穿过喉舌,穿过心肠,一直,到我的末稍神经。

 你瞧,我总无法成为活在回忆里的强者。颓然无趣。秋深了。

 妆奁

 时光把岁月腐蚀成一马平川的好样子,没坑没洼,没边没沿,平展连绵,连故事都是现编的容易,久远些的,便带了三分呆假相。记忆更似一条细碎的沙砾带,偶尔好阳光里,蜿蜿蜒蜒,闪闪烁烁,耀人眼目。我总是想抓一把闪光的记忆保藏起来,而你也知道,赤条条困窘空荡的生命,哪有隐藏现场啊。我就想,如果祖母的妆奁还在,尚许能把我这一把难实现的愿望给成全了。

 也是,她的暗花妆奁里藏过她一大把的记忆,从幼年开始,直到生命终结。八十年,于时光长河,也不过短短一截,连一段都算不得,可是把它跟生命合并,就显得漫长而厚实得多。我见过叠成一摞的平遥推光漆器首饰盒,大红的牡丹,姜黄的嵌了金边的玫瑰。或若我也不识得几朵花的缘故,总之是叫不上名来的,颜色夺目的装扮,晶亮的,大太阳下闪着光,教人忍不住想摸一把。

 祖母的妆奁当然没有如此这般漂亮,倒是有花,也模模糊糊地被时间遮盖的若隐若现,以小孩子浅薄的眼光去分辨,也没多大意思。她说,这花是一位当时颇有名气的乡下画师,沾了颜料,用毛笔细细描上去的,匣子又上了二十遍亮漆,油光可鉴。那时我在写毛笔字,很小的人,登了两块青砖站到父亲打的柜子前,没有字帖,只写“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八个字,连个直笔都写不来。祖母不识字,却知横平竖直的道理,她看了好半天这些黑脸花痕的字,便说那描花匠,字写得如何之好,许多人都认不出。我便撂下沾了浓墨的笔,去看那匣子的好。

 有多好呢。远不如掀翻开来,引人眼球。我磨磨蹭蹭地围着匣子转,也不过好奇那个精致的铜锁,锁页是一片黄叶子,有矩齿,像极了窗外遍地的杨树叶,严丝密缝地将那个锁眼盖住。钥匙明晃晃地悬在祖母胸前大襟的第一粒扣门上,她拿下来,长长的简单的黄铜钥匙带着她的体温。她把它温了快七十年了。

 窑洞的光线又暗,阳光透过麻纸窗,斜斜地打到祖母的后襟上,细小的颗粒在光线里舞蹈。我总觉得阳光是不洁净的,去不掉的尘埃,都藏在光柱里。却不知原来不过世界本有的样子,红尘万长,便是尘埃积攒成一座黄土堆,又与阳光何干。祖母后背都被阳光打成灰尘的色地,而她身体遮掩的那个匣子,便暗成一处往昔。

 这姿势是漫长的,就像我们面对过往岁月时的心意忐忑,局促,欣喜,踌躇,怅惘,又艰难。每个人都会生出这样的心情,悲欢袭来,人变得缓慢很凝重。

 等待的时间被无限地拉长放大,我面对的一个沉在黑影子里的匣子,面对着背负着阳光跟尘埃的祖母,期盼的心情无以言表。

 我后来打开过它,它里面是空的,有腐朽的气息,像木头烂了、水臭了。匣子空了,我的祖母永远消失了。那味道,成为从这个尘世中消失的祖母的'味道。

 倘祖母亲手打开它,那味道是如何迷人而沉醉呢!那是香熏的味道,是岁月芬芳的味道,也是祖母怀藏了一生的味道。

 我依旧会回到旧日里,回到纠结着灰尘的光线中,回到背负着满身灰尘的祖母面前的匣子前,看她缓慢地将携带着体温的钥匙擦到铜叶子掩盖的锁眼里,她转动它,不是一下,也不是两下,寂静的空气中,所有生物和气息都隐蔽无声,尘世间,只剩下一把钥匙转动的声音,它刮着时光的墙壁,那墙壁上满是陈旧的刻痕,被无数次地转动之后,它光滑的,能粘住过往的粗糙。后来,这划声变得虚弱,清脆的叭哒声,让人想到亮光,想到黑暗的洞穴被开启,阿里巴巴的咒语,潘多拉密封的盒子。

 女子天生对钗环的钟爱,会使微笑无限地放大,岁月亦不复暗藏在阳光的背面,它会转身过来,面对阳光和尘世,面对这笑吟吟的女子的爱戴。那匣子打开,第一层,便是这些暗沉清静的银钗环,长长的掉下来的坠子上,是一朵花,或鸟雀。那是我最中意的地方。而我对上面带翅的蝉、开屏的孔雀的兴趣明显欠缺。祖母会将大约十多个耳环铺到一块格子手巾上,她开始她浩大而用时冗长的擦洗工程,她跟她的私藏浸泡在阳光里,一个完整的,从未有缺失和遗憾,甚至未被岁月侵袭和欺凌过的老女人,直到阳光累了,转脸归去。而我亦欢喜地掀翻这些旧物,间或问些问题。祖母在阳光里的微笑是坦然欣慰的,她试图用心将自己的过去擦亮。但那些银质的首饰,在岁月里浸淫了太多杂质,变得沉暗凝重,任是她如何擦拭,都无法将它们还原成新。

 我喜欢第二层藏放的簪子,如果我有乌云般的发髻,定会插一根于发间,让时光的光芒暗淡下去。做工繁琐的工艺银簪,总也无法清洗擦拭,便渐渐有了污垢。多年后我读到这样一句诗:拢鬓步摇青玉碾,缺样花枝,叶叶蜂儿颜。想起这些叫步摇的物件,面前便会出现祖母少女时的情形,乌云之鬓,青玉之色,锦绣长衫,金莲小脚,她的发间,耳边,颈中,手腕,带满了银质沉厚的饰物,一步三摇,钗环叮当,好不可人。竟未觉陌生。

 我笑起来的时候感觉到皱纹堆积起来,有些坚硬之感。恍然今时非昨。祖母终是被她一直背负的那些尘埃给掩埋。我从未有过保管和收敛的意图,致使她的物件被别人瓜分收取,母亲亦不懂得争强。我们家,在祖母过世后不久,便成为一际空巢。连檐下燕子都未归来过,而我们的探望,短暂,表面,多敷衍意味。

 释迦牟尼佛坐化后,修成舍利,若珍珠玛瑙,似水晶钻石,其色动人,其香弥漫。生命修为的欠缺和短暂,让我们无法成为佛身,可是,这些遗留下来的物件,教诲,德行,却也在无形中成为后人的参照和敬仰,圭臬和守则。祖母妆奁中的物件消失,她留给我的,仅仅是终年的想念,但我并没有感觉到比别人得到她更少,相反,她在我身上付出过的和希冀过的,都成为我通向她的最直接的坦途。我常会遇见她,在她离世二十多年后,我还是能感觉到她,若空气和体温的存在。

 也好,没有祖母的任何东西,她就会灭熄在时光的河床上,不会有任何异常引人注目。她仅存在于我们心里。

 我垂下衰老的头颅,看见一河床的沙砾,关于童年的,关于祖母的,还有关于你的,它们滩成一处,又被水划散开去。

 没有一个匣子可装载这些东西了。我也不屑一个推光漆器的盒子,崭新的物件,太完美,太圆润,从来都是太新鲜的不适,衰败的我,如何接纳它的太好。这些记忆无法裹藏包纳,那么就撒了它,像身体化为无形之后的撒播,一把一把,一掬一掬,撒了它,江河湖海,山川大地。别再说愿望和希冀,人世间,存在着就是幸运。我们实该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