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梓树,又名乌桕。故乡的木梓树,是故乡存放在我们记忆中的紫红色底片。高大的木梓树,是飘扬在梦境中的信旗,是站在田坎上的标号,每到中秋时节,向天抖着衣衫,粉白的玉子如银河星斗,勃发出内心的张力,向蓝天炫耀一年一度的成果。树叶,如偷饮霜醪的出嫁女,香腮醉红,浅抹霜底,面颊沁露,十分羞涩,又像是初嫁女子与娘家人在依依惜别,脚步款款,欲走还留,飘然轻盈,择一个皎洁的月夜,一阵略带寒气的风吹过,纷纷飞赴大地,像是发给白雪公主的请柬,又像是静候明年春天赴约的金卡,义无反顾,嫁给心仪已久的土地,用细密的针脚织出紫锦绒缎,加嫣红点缀,铺成一季的豪华婚床。
其实,故乡木梓树的性情,并不像婉约娇媚的女子,高大的树干,完全是俊逸伟岸的男子。它好像是故意显出挺拔、帅气、粗旷,每到冬天,如一个个赤膊的武士,向天舞臂挥拳,卖弄孔武有力的身板,狂演独家功夫,经过百年日月风霜,粗壮的树干如一条几十米长的苍龙,竖立在天地间,长出黑色的鳞甲,厚厚的皮肤上,日月落尘生出青苔,鼓出强劲的肌肉。它总是站在田园的高处,或是山顶,或是田坎,或是高坡,或是屋角,总是地标的中心,拖迤人们的视线,构成一壁碑范,一个座标,在苍天之下,为路人搭起一方荫凉,收获着路人的仰望。记得小时候,生产队保管室外的河坎上,耸立着两棵高大的木梓树,像两位百岁老人,福佑着那片风水,树冠伸张开来,足有一百多平米的外径,高约三十多米。每逢夏天,全生产队的男女老少都会在那两棵树下撕包谷,读报纸,听生产队长派工,听讲古佬(土家人指讲故事)的老爹老婶用唇齿打磨久久流传的故事。数万片树叶,无私地用孱弱的身体挡住强烈的太阳射线,如孙悟空变出无数片扇叶,给社员们递着清风,驱赶蚊虫和疲惫,有青年男女,边撕着包谷叶,边打情骂俏,边诉说着半真半假的,只有两个人才听得懂的话儿。
有许多玩童如猴儿样爬上树丫,一棵树上可以骑着十多个孩子,那树枝,就成了他们胯下的一匹匹骏马,任他们腾云驰骋,手里挥舞着木制长剑,或是木头盒子炮手枪,双脚在空中用力蹬着划着,嘴上“驾、驾”念念有词,把唾沫星子洒下来,如细雨浇在社员们头上,过着跃马疆场的瘾,让树下的女孩子们羡慕着,秀目生疼。一个生产队的人们,习惯了在木梓树撑起的大伞下劳动和休息,似那木梓树如老佛爷现身,保佑村民安宁,年年风调雨顺。如果生产队长心情好,还会安排一顿集体大锅饭,金包银(米拌包谷面)的饭,外加米汤煮洋芋片、一锅懒豆腐,让人吃上三大白瓷碗,还不知饱度,撑得全队的人肚皮发胀,打出的饱嗝甩得过河,那真是比过年还爽实。那两棵木梓树,植下百年风水,录下一代一代少男少女的蜜语情话。直到一九八七年,清江隔河岩水库淹没,才被村民们砍断,轰然倒在平洛河中,村民将主干裁下,挖了上百把木梓树瓢,白如凝脂,质如玉雕,分发给各家各户。相传,用木梓树瓢舀水,带淡淡的甜味,有的家庭家搬到哪里,就将水瓢带到哪里,一直用到现在,成为传家的信物。
三四月间,木梓树迎着春天的浪潮,长出圆形叶片,嫩红,翠绿,叶面光滑如蜡,在风中伸出无数只小手,招摇着。五六月份,枝头上吐出花絮,如木梓姑娘扎出的小辫子,有上十厘米长,花茎浅绿,上面缀着金黄的细蕊,引来无数的在享受菜花后正闹饥荒的蜜蜂,木梓花与菜花、槐花等都属于主要的蜜源,是菜花后登场的最丰盛花宴,只是木梓树花开的不张扬,不示人,没有迷人心窍的芬芳,加之生在高大的树上,高洁的香气蒸发云间,不会宠人口鼻,人们难于吮吸到呛鼻的香味,所以,常常让人忽略,但蜜蜂却敢攀高枝,一棵木梓树上,常常会聚集数百只花痴,疯狂采集而无人争食,木梓花蜜是蜜中珍品,是蜜品世界中的抗氧化之王。
半个月花期过去,木梓树枝头长出无数的青春豆,经过夏天烈日烘烤,暴风鼓舞,雷电骤雨,月露酝酿,木梓树紧紧地将青子擎在手上,借风力操练,凛然不屈,树干及枝条柔韧而绵实,从土地细胞中,为木梓果提取输送着养分。直到寒露时节,叶片被秋熏染,饮霜醉去,黄豆大的木梓果如一个个斗士向天示拳,挣开坚硬的护壳,露出粉嫩清白的玉润真身,多情的鸟儿们纷纷飞落枝头,争啄玉脂清香。到这个时候,生产队会安排做事利索的男劳力剃木梓,用十多米长的细竹竿,顶部安上剃刀,剃刀刀口向上,剃木梓的人爬上高高的木梓树,要将木梓全部剃下,不仅要手劲,而且要眼力,还要将树抱得紧紧的,稍有不慎,可能从几十米高的树上摔下,出现事故。等木梓剃完,安排女劳力捡木梓,集中到保管室,用手摘下木梓果卖给供销社,作生产队的集体收入。到捡木梓的季节,有木梓树的地方,就是孩子们的乐园,他们放学后,书包一放,就带一个小布袋满坡满山跑,去捡生产队遗漏的木梓果,那时,生产队对学生捡木梓不用颗粒归公,而是让他们自已卖了充用家庭的吃盐、点灯、笔墨纸砚开销,不让一颗木梓零落在荒野。
木梓经供销社收购后,全公社集中,送到榨坊,木梓果表皮白色的油蜡,制成了皮油(白蜡油),内核榨成了梓油。皮油运到外地用作加工肥皀、香皀等产品的主要原料,梓油用作润滑、油漆、防锈剂的原料。榨油后的饼,是上好的原生态纯天然肥料,为田园铺底,启萌种子,哺育庄稼。木梓树,为秋天布景,用嫣脂涂满秋的面颊,缝制艳红的 时尚 衣装,把秋天打扮得妩媚妖娆,用全部的骨血,美化滋润着人们的生活,几十年,上百年默默奉献,报答土地的养育之恩,却从不索取半点回报。
四十多年过去了,由于木梓油料被新的化学材料代替,木梓派不上用场,而木梓树上,每年照样结出玉样的籽儿,供鸟儿们零食,没有人采摘,没有人榨油,锈蚀在霜雪中,落地成泥。那树,渐渐被人们遗忘,有的在岁月中无声老去,有的移居到城里,装点街道的秋,供城里人在树下打牌 娱乐 ,有的被砍倒做了烧柴,与乡愁的炊烟合股,迎着朝阳,追着夕阳。在老家,再也看不到成片的木梓树,但在我心里,它们是故乡的胎记,是老家的化石,存放在记忆的深处,每当梦的触角钩出故乡的脸庞,还是那抹深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