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调来了一位新同事叫小慧,比我低六级的学妹,我留校工作三年以后,她来到师范上学,那时她叫我老师,现在我们是搭档。小慧见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知道吗Miss吕,当年,你就是我的偶像呀。这话我并没往心里去,虽然我是个实在人,但尚有一点自知之明:我这样一个女人,既没有花容月貌的姿色,也没有冰雪聪明的内涵,更没有温柔贤惠的脾性,甚至不解风情,就算十不小心,也不会成为别人的偶像的。但是小慧惋惜地盯着我说:还记得你穿着长裙子满校园里飞吗?我崇拜得五体投地,发誓将来穿尽所有款式的长裙子,像你一样飘来飘去。你看我现在的衣服,清一色的长裙子啊!哦,长裙子!怎么能忘呢?那些如花一样的青春岁月里旋转的长裙,我怎么能忘记呢?
一、
算来也有十年多了,那些穿长裙的日子如风中的云朵,就那么飘然而逝。太阳裙,八片裙,鱼尾裙;纱的,棉的,麻的;白的,黄的,蓝的;连体的,套装的,搭配的,凡喜欢的颜色款式都敢尝试着去穿。美丽的长裙,让我这个长相平平的灰姑娘也有了绚丽动人的光彩。那两年师范的课外活动搞得格外红火,普通话,三笔字,手抄报,基本功全能,比赛一项接一项,我们两个教导干事忙着组织、主持、评比,频频跟在校的学生接触,可能就在这时,一不留神就做了某些女孩的着装偶像吧。下班以后的生活也很丰富多彩,因为没有结婚,日子过得轻松自由,男朋友在乡下周末才回,于是常跟女伴一起去跳交谊舞。生活于我来说,就像那些美丽的长裙,明快流畅,浪漫洒脱。
但是美丽也是要付出代价的。那条橙色的长裙曾是我的最爱。那是一条太阳裙,双面料的裁剪,使又宽又长的裙摆在脚踝处自然下垂成众多均匀的皱褶,风一吹,旋转成灿烂的一颗太阳。太阳的颜色,太阳的韵致,让当年那个长相普通的女孩也焕发了青春的活力和蓬勃的朝气,因而也就特别喜欢这条裙子,遗憾的是它只陪伴了我度过了一个仲夏。
那年夏天到烟台师范学院函授,坐公交车到站的时候,我走下车门口的踏板,宽大的裙摆匍匐在地板上,一双黑色的皮鞋踩了上去,随着我跳下车门的一刹那,只听“哧”的一声,撕碎了的裙摆飘忽着旋到了我身边。我惊诧地一回头,看到了一个年轻的脸庞上同样惊诧的眼神。车门“咣当”一声,切断了两双眼睛之间不知所措的交流。就这样,连声“对不起”都没有人跟我说,那个踩碎我裙子的小伙子就随车远去,从我的视线里永远消失了。我的眼泪涌上来,提着这条破碎的裙子,心情懊丧到了极点,不知怎么走回了宿舍。穿长裙,是需要时时用手提着裙摆的,否则往低处走动或者被风一吹,便张扬得极易受到破坏。那几年,常常在大街上看到穿长裙的骑车一族,握住车把的两只手里,必有一只提着裙摆的一角,这也是当年极有趣的一道风景线。可我天生就是那种粗心的女人,经常会忘记保护这份的美丽。
结婚时的红嫁衣也是自己设计的套裙,小款双排扣低领贴身上衣,下身依然是一条长及脚踝的太阳裙。因为当时是春天,衣料比较厚实,穿的时间也比较短,所以这套红嫁衣倒是安然无恙地保存了下来。后来又穿过一条玫瑰红的长纱裙,蹲在花坛前照相的时候,被女伴的高跟鞋踩住了裙摆,起身的时候拽碎了。至此,吃过两堑才终于明白,自己这种马大哈的性格真的不适合穿这种张扬的长裙子。正好不久便怀了身孕,于是,所有的长裙子,无论完整的还是撕碎的,都一并被我收进衣柜做了陈列品。偶尔,摸着渐渐凸起的肚皮,会情不自禁地打开衣柜,回味这一溜陈列的美丽,也只能无可奈何地一笑了之。是啊,快做母亲的人了,满脑子憧憬的都是腹中的宝贝,哪里还有心情去追寻曾经的浪漫和美丽呢?
二、
生下女儿之后,过了一段特别艰苦的日子,奶水不足,钞票不足,父亲和公公同时病重,母亲和婆婆分身无术,老公在乡下早出晚归,没有一点带孩子经验的我捧着个软乎乎的肉团找不着东南西北。那是94年夏天,天气出奇地热,我们住在一间简陋的单身宿舍里,既是厨房又是卧室。困顿忙碌的生活让我焦头烂额,琐碎无奈的日子磨尽了婚后一息尚存的浪漫情怀,每日里大汗衫大短裤的穿着,灰头土脸地从不为别人的视觉着想,以至老公笑我有碍校容。我愤愤地把孩子往他手上一放,打开衣柜,将所有的长裙打包,找人捎回了老家让母亲送人。
所幸的是女儿非常乖,听话懂事得让我心疼。一年以后开始上班,再累也要为人师表,这时流行一时的太阳裙被一种“八片裙”代替,也是双面料裁剪,宽大的裙摆自然下垂,显得人笔直修长,亭亭玉立。于是痴心难改,又一次穿起了长裙,只是在选择颜色的时候,偏重了比较稳重的蓝紫系列。谁知更喜欢长裙的,竟是我的小女儿。女儿会说话了,天天指着我的长裙,奶声奶气地说“漂漂”;女儿会走路了,小手紧紧地拽着我的长裙摆,我走到哪儿她颠颠儿地跟到哪儿。有一天女儿在校园里玩,看到一位同事穿了跟我一样布料的蓝地碎花套裙,竟大哭着跑回家,老远就喊:“妈妈,有人偷你的裙子!”然后拉着我的手就往外走。我被她弄得一头雾水,安慰了好久才弄清事情的原委。赶紧把我的长裙拿出来给她看,女儿才破涕为笑,稚嫩的小脸露出羞涩的表情。我不由得抱起这个曾倾心疼爱却耗尽了青春浪漫的小东西红了眼圈。后来看到一档电视节目,片头是一个挽着发髻的女人,穿着黑色短衫,紫色长裙翩翩起舞,把一腔浪漫的情韵演绎得淋漓尽致。女儿只要看到这个节目,便指着荧屏用稚拙的声音说:妈妈,我长大了就给你买这样的长裙子!虽然知道女儿的话不过是没有保证的保证,但心里的满足却是无限的。原来,母亲的美丽在孩子幼小的心灵中早已播下了种子,并随着孩子的成长而生根发芽了。
八片裙流行过后,开始流行筒裙、一步裙、A字裙,因为对长裙情有独衷,所以这些款式的裙子我都不是很喜欢。穿过几次长筒裙,却天生迈不来那种小碎步,所以最多穿两天就要换上长裤,让腿脚放松一番。至于鱼尾裙,倒不是什么流行的款式,而且一直觉得那是一种很妖娆的裙子,所以虽然喜欢,却并不敢买了来穿。可是那年的春节晚会颁奖仪式上,获奖的毛阿敏挽着赵本山的胳膊一起走上台,阿敏一件雪白的衬衫,配一条黑色长鱼尾裙,整个人那样清清爽爽,窈窕匀称,落落大方,款款深情。那条裙子就这样一下子点亮了我的眼睛。成品不容易买到,就买了毛线自己来编织。上身织了高领的套头衫,裙子收放的比例适中,走起路来左右曳动。这套紫色的衣裙,立即就成了女儿的最爱,常常跟在身后学我走路的模样。可惜的是有一次坐摩托车,因为抱着女儿而忘了提裙子,裙摆绞进车轮里,碎了一个大窟窿。虽然把绞碎的部分拆了重新编织好,但再穿的时候总有一种遗憾和失落,便责备自己的粗心,同样的错误竟然犯了第三次。自此,我再也没有置过新的任何款式的长裙子。我已经彻底醒悟,不光是我粗心简单的性格不适合穿那些张扬浪漫的长裙,最重要的是如今已不比当年,为人师、为人妻、为人母这三重身份的压力之下,哪里还有更多的精力和心思去追求身外的美丽呢?
三、
女儿上幼儿园了,我们夫妻也开始了为生活而奔波的日子。我们俩都来自农村,结婚的时候甚至没有房子。工作之外我们都有了一份兼职,每天迎着晨曦出门,顶着星斗回家,说话越来越快,步子越来越大。至此,我彻底告别了所有的长裙,甚至没有了打开衣柜回味的时间和心情。逐渐地,越来越感觉到穿长裤的轻松和自在,既可大步流星,又不必提心吊胆怕被踩住裙摆。相处不错的同事开始警告我太不够淑女,于是我尽量调整步子,虽然不求做什么淑女,但也实在怕落个“男人婆”的丑名。那天遇到师范的学生排队到食堂吃饭,我立即提醒自己小点步子慢点走,不料老公班里一个平时比较熟悉的女孩笑着跟我打招呼:“您忙什么呢吕老师?这么风风火火的!”这句话,楞是打击了我向淑女靠拢的'决心。罢罢罢,还是任其自然吧,再说,每天让时间撵得恨不得跑步上班,想做淑女也没那个机会和环境了!
风风雨雨中摔打拼搏了几年之后,竟然让一身柔弱的风骨越来越坚韧,性格反而更加干脆本色、耿直外向,不喜欢一切虚情假意、矫揉造作,更不喜欢斤斤计较、点点算计,着装上更是喜欢简洁利落,所有的裙子都嫌拘束,就连结婚的项链、戒指也嫌罗嗦统统收到了箱子底。常常是一件T恤一条牛仔,两条长腿自由得忘乎所以,或者一件特色小衫,配一条宽筒长裤,潇潇洒洒,来去如风。
当生活又归于平淡的时候,却猛然发觉自己已经步入了中年的行列,这才醒悟婚后十年,竟然都在为工作为家庭为孩子忙忙碌碌,就没有真正为自己而活过。于是重新拾起少年的梦想,读书,写字。偶尔也怀念过去长裙子的青春年华,服装店里凡是遇到长裙子,必然驻足逗留,直到确定自己没有信心穿这样的衣服,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后来还是不死心,买了一套格子长筒裙,穿上的第一天骑摩托车去参加一个朋友聚会,转弯停车的时候两腿本能地向两边落地支撑,裙子“哧”的一声就开了叉。索性把另一边也剪开了对称,筒裙变成了旗袍裙了。上班时穿着裙子走在校园,学生裂着嘴说:“老师真漂亮!”同事歪着嘴问:“是吕吗?怎么一夜未见就变成淑女了?”后来有一次步行上班,出门的时候已经不早,于是像往常一样加快脚步,却越发地把自己的腿绞在一起,只好一路小跑着来到了学校,那狼狈的样子决不是“款款裙裾一道景”了,而真真是让人笑掉了眼球。罢罢罢,不穿也罢,第二天我就把裙子送给了小慧,惹来同事们一阵善意的取笑。
四、
去年暑假,偶然在商店看到一件“粉领贵族”的黑色八片连衣裙,双面裁剪,长及脚踝。我的心一下子就回到了长裙飘飘的年轻岁月,回到了翩翩旋转的浪漫时光。现在这种飘逸的八片长裙几乎见不到了,忍不住就想穿上它。“简直就是为你量身而做的。”服务员轻柔地说。我把目光投向9岁的女儿。女儿上下打量,左右端详,然后摇摇头说:“妈妈,不像你了。你上讲台不能穿这样的衣服。”“那我平时穿呢?”我还是不死心。女儿撇撇嘴角:“哪里都不对劲,你不适合穿这样的裙子。”我叹了口气,走到衣镜前望着镜中黑衣长裙的女人,的确是不对劲,裙子的雍容与我的干练反差太大,格格不入了。换上我的休闲服,女儿如释重负:“还是这样显得年轻洒脱。”罢罢罢,不穿也罢,我释然地领着女儿走出服装店。
时光太容易将人改变,不知女儿可曾记得当年拽着我的裙摆乐颠颠的情景?可曾记得别人穿了跟我一样的裙子而大声哭叫的事情?可曾记得自己曾信誓旦旦长大要给我买电视中那样长裙的情景?岁月真是最好的雕刻师,它用看不见的刻刀,经过十年的磨砺,把一个柔弱浪漫的少女,雕刻成这样风风火火、泼辣坚韧的女人,以至连曾经最钟情的衣装也穿不出原来的味道,连最喜欢看我穿长裙的女儿也不能接受我再穿长裙子的形象。韶华已逝,容颜已改,心境不在,于是想起了小学课本《科里亚的木匣》里9岁的小孩子对生活的感悟:“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我们都在改变,周围的一切不也都在变化么?”不知若干年后的某一天,我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前几天回家看望母亲,吃饭的时候裤子洒上了油渍。母亲打开她的衣柜,拿出一个包袱放到我面前说:“瞧你这些裙子这么漂亮,我一件也没舍得给别人,你快找出条换上!”我看着这些散发着陈旧气息的鲜艳亮丽的长裙子心中一热:这些在我心里只剩下回忆和怀念的长裙子,这些曾经的美丽,却被母亲宝贝一样地珍藏着。这就是母亲,她会时刻把你失落的东西替你收藏,哪怕你已经不再需要它。
后记:这是一段真实的生活,因为时间跨度很大,所以过于冗长,但我只是要用真实的笔记录它。若干年后的某一天,也许我的女儿会真正读懂岁月的侵蚀给她的母亲带来的变化,从而对将来为**为人母的生活做好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