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湖
作者 朱自清
今天是个下雨的日子,这使我想起了白马湖,因为我第一回到白马湖,正是温风飘潇的春日。
白马湖在甬绍铁道的驿亭站,是个极小极小的乡下地方。在北方说起这个名字,管保一百个人一百个人不知道,但那却是一个不错的地方。这名字先就是一个不坏的名字。
据说从前有个姓周的,骑白马入湖仙去,所以有这个名字。这个故事也是一个不坏的故事,假使你乐意搜集,或也可编成一本小书,交北新书局印去。
白马湖并非圆圆的或方方的一个湖,如你所想到的,这是曲曲折折、大大小小、许多湖的总名。湖水清极了,如你所能想到的,一点儿不含糊,像镜子。
沿铁路的水,再没有比这里清的,这是公论。遇到旱年的夏季,别处湖里都长了草,这里却还是一清如故。
白马湖最大的,也是最好的一个,便是我们住过的屋的门前那一个。那个湖不算小,但湖口让两面的山包抄住了,外面只见微微的碧波而已,想不到有那么大的一片。湖的尽里头,有一个三四十户人家的村落,叫做西徐岙,因为姓徐的多。
这村落与外面是不相通的,村里人要出来得撑船。后来春晖中学在湖边造了房子,这才造了两座玲珑的小木桥,筑起一道煤屑路,直通到驿亭车站。那是窄窄的一条人行路,蜿蜒曲折的。路上虽常不见人,走起来却不见寂寞。尤其在微雨的春天,一个初到的来客,他左顾右盼,是只有觉得热闹的。
春晖中学在湖的最胜处,我们住过的屋也相去不远,是半西式。湖光山色从门里、从墙头进来,到我们窗前、桌上。我们几家连接着,丏翁的家最讲究。屋里有名人字画、有古瓷、有铜佛,院子里满种着花,屋子里的陈设又常常变换,给人新鲜的受用。他有这样好的屋子,又是好客如命,我们便不时地上他家里喝老酒。丏翁夫人的烹调也极好,每回总是满满的盘碗拿出来,空空的收回去。
白马湖最好的时候是黄昏。湖上的山笼着一层青色的薄雾,在水里映着参差的模糊的影子。水光微微地暗淡,像是一面古铜镜。轻风吹来,有一两缕波纹,但随即便平静了。天上偶见几只归鸟,我们看着它们越飞越远,直到不见为止,这个时候便是我们喝酒的时候。我们说话很少,上了灯才多些,但大家都已微有醉意,是该回家的时候了。若有月光,也许还得徘徊一会。若是黑夜,便在暗里摸索、醉着回去。
白马湖的春日自然最好,山是青得要滴下来,水是满满的、软软的。小马路的西边,一株间一株地种着小桃与杨柳,小桃上各缀着几朵重瓣的红花,像夜空的流星,杨柳在暖风里不住地摇曳。在这路上走着,时而听见锐而长的火车的笛声,是别有风味的。
在春天,不论是晴是雨,是月夜是黑夜,白马湖都好。雨中田里菜花的颜色最早鲜艳,黑夜虽什么不见,但可静静地受用春天的力量。
夏夜也有好处,有月时可以在湖里划小船,四面满是青霭,船上望别的村庄,像是蜃楼海市,浮在水上,迷离徜恍的。有时听见人声或犬吠,大有世外之感。若没有月呢,便在田野里看萤火。那萤火不是一星半点的,如你们在城中所见,那是成千成百的萤火,一片儿飞出来,像金线网似的,又像耍着许多火绳似的。
离开白马湖,是三年前的一个冬日。前一晚“别筵”上,有丏翁与云君。我不能忘记丏翁,那是一个真挚豪爽的朋友。但我也不能忘记云君,我应该这样说,那是一个可爱的——孩子。
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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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晚,我和平伯同游秦淮河;平伯是初泛,我是重来了。我们雇了一
只“七板子”,在夕阳已去,皎月方来的时候,便下了船。于是桨声汩——汩,我们开始领
略那晃荡着蔷薇色的历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
秦淮河里的船,比北京万甡园,颐和园的船好,比西湖的船好,比扬州瘦西湖的船也
好。这几处的船不是觉着笨,就是觉着简陋、局促;都不能引起乘客们的情韵,如秦淮河的
船一样。秦淮河的船约略可分为两种:一是大船;一是小船,就是所谓“七板子”。大船舱
口阔大,可容二三十人。里面陈设着字画和光洁的红木家具,桌上一律嵌着冰凉的大理石
面。窗格雕镂颇细,使人起柔腻之感。窗格里映着红色蓝色的玻璃;玻璃上有精致的花纹,
也颇悦人目。“七板子”规模虽不及大船,但那淡蓝色的栏干,空敞的舱,也足系人情思。
而最出色处却在它的舱前。舱前是甲板上的一部。上面有弧形的顶,两边用疏疏的栏干支
着。里面通常放着两张藤的躺椅。躺下,可以谈天,可以望远,可以顾盼两岸的河房。大船
上也有这个,便在小船上更觉清隽罢了。舱前的顶下,一律悬着灯彩;灯的多少,明暗,彩
苏的精粗,艳晦,是不一的。但好歹总还你一个灯彩。这灯彩实在是最能钩人的东西。夜幕
垂垂地下来时,大小船上都点起灯火。从两重玻璃里映出那辐射着的黄黄的散光,反晕出一
片朦胧的烟霭;透过这烟霭,在黯黯的水波里,又逗起缕缕的明漪。在这薄霭和微漪里,听
着那悠然的间歇的桨声,谁能不被引入他的美梦去呢?只愁梦太多了,这些大小船儿如何载
得起呀?我们这时模模糊糊的谈着明末的秦淮河的艳迹,如《桃花扇》及《板桥杂记》里所
载的。我们真神往了。我们仿佛亲见那时华灯映水,画舫凌波的光景了。于是我们的船便成
了历史的重载了。我们终于恍然秦淮河的船所以雅丽过于他处,而又有奇异的吸引力的,实
在是许多历史的影象使然了。
秦淮河的水是碧阴阴的;看起来厚而不腻,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么?我们初上船的时
候,天色还未断黑,那漾漾的柔波是这样的恬静,委婉,使我们一面有水阔天空之想,一面
又憧憬着纸醉金迷之境了。等到灯火明时,阴阴的变为沉沉了:黯淡的水光,像梦一般;那
偶然闪烁着的光芒,就是梦的眼睛了。我们坐在舱前,因了那隆起的顶棚,仿佛总是昂着首
向前走着似的;于是飘飘然如御风而行的我们,看着那些自在的湾泊着的船,船里走马灯般
的人物,便像是下界一般,迢迢的远了,又像在雾里看花,尽朦朦胧胧的。这时我们已过了
利涉桥,望见东关头了。沿路听见断续的歌声:有从沿河的妓楼飘来的,有从河上船里度来
的。我们明知那些歌声,只是些因袭的言词,从生涩的歌喉里机械的发出来的;但它们经了
夏夜的微风的吹漾和水波的摇拂,袅娜着到我们耳边的时候,已经不单是她们的歌声,而混
着微风和河水的密语了。于是我们不得不被牵惹着,震撼着,相与浮沉于这歌声里了。从东
关头转湾,不久就到大中桥。大中桥***有三个桥拱,都很阔大,俨然是三座门儿;使我们觉
得我们的船和船里的我们,在桥下过去时,真是太无颜色了。桥砖是深褐色,表明它的历史
的长久;但都完好无缺,令人太息于古昔工程的坚美。桥上两旁都是木壁的房子,中间应该
有街路?这些房子都破旧了,多年烟熏的迹,遮没了当年的美丽。我想象秦淮河的极盛时,
在这样宏阔的桥上,特地盖了房子,必然是髹漆得富富丽丽的;晚间必然是灯火通明的。现
在却只剩下一片黑沉沉!但是桥上造着房子,毕竟使我们多少可以想见往日的繁华;这也慰
情聊胜无了。过了大中桥,便到了灯月交辉,笙歌彻夜的秦淮河;这才是秦淮河的真面目哩。
大中桥外,顿然空阔,和桥内两岸排着密密的人家的大异了。一眼望去,疏疏的林,淡
淡的月,衬着蓝蔚的天,颇像荒江野渡光景;那边呢,郁丛丛的,阴森森的,又似乎藏着无
边的黑暗:令人几乎不信那是繁华的秦淮河了。但是河中眩晕着的灯光,纵横着的画舫,悠
扬着的笛韵,夹着那吱吱的胡琴声,终于使我们认识绿如茵陈酒的秦淮水了。此地天裸露着
的多些,故觉夜来的独迟些;从清清的水影里,我们感到的只是薄薄的夜——这正是秦淮河
的夜。大中桥外,本来还有一座复成桥,是船夫口中的我们的游踪尽处,或也是秦淮河繁华
的尽处了。我的脚曾踏过复成桥的脊,在十三四岁的时候。但是两次游秦淮河,却都不曾见
着复成桥的面;明知总在前途的,却常觉得有些虚无缥缈似的。我想,不见倒也好。这时正
是盛夏。我们下船后,借着新生的晚凉和河上的微风,暑气已渐渐销散;到了此地,豁然开
朗,身子顿然轻了——习习的清风荏苒在面上,手上,衣上,这便又感到了一缕新凉了。南
京的日光,大概没有杭州猛烈;西湖的夏夜老是热蓬蓬的,水像沸着一般,秦淮河的水却尽
是这样冷冷地绿着。任你人影的憧憧,歌声的扰扰,总像隔着一层薄薄的绿纱面幂似的;它
尽是这样静静的,冷冷的绿着。我们出了大中桥,走不上半里路,船夫便将船划到一旁,停
了桨由它宕着。他以为那里正是繁华的极点,再过去就是荒凉了;所以让我们多多赏鉴一会
儿。他自己却静静的蹲着。他是看惯这光景的了,大约只是一个无可无不可。这无可无不
可,无论是升的沉的,总之,都比我们高了。
那时河里闹热极了;船大半泊着,小半在水上穿梭似的来往。停泊着的都在近市的那一
边,我们的船自然也夹在其中。因为这边略略的挤,便觉得那边十分的疏了。在每一只船从
那边过去时,我们能画出它的轻轻的影和曲曲的波,在我们的心上;这显着是空,且显着是
静了。那时处处都是歌声和凄厉的胡琴声,圆润的喉咙,确乎是很少的。但那生涩的,尖脆
的调子能使人有少年的,粗率不拘的感觉,也正可快我们的意。况且多少隔开些儿听着,因
为想象与渴慕的做美,总觉更有滋味;而竞发的喧嚣,抑扬的不齐,远近的杂沓,和乐器的
嘈嘈切切,合成另一意味的谐音,也使我们无所适从,如随着大风而走。这实在因为我们的
心枯涩久了,变为脆弱;故偶然润泽一下,便疯狂似的不能自主了。但秦淮河确也腻人。即
如船里的人面,无论是和我们一堆儿泊着的,无论是从我们眼前过去的,总是模模糊糊的,
甚至渺渺茫茫的;任你张圆了眼睛,揩净了眦垢,也是枉然。这真够人想呢。在我们停泊的
地方,灯光原是纷然的;不过这些灯光都是黄而有晕的。黄已经不能明了,再加上了晕,便
更不成了。灯愈多,晕就愈甚;在繁星般的黄的交错里,秦淮河仿佛笼上了一团光雾。光芒
与雾气腾腾的晕着,什么都只剩了轮廓了;所以人面的详细的曲线,便消失于我们的眼底
了。但灯光究竟夺不了那边的月色;灯光是浑的,月色是清的,在浑沌的灯光里,渗入了一
派清辉,却真是奇迹!那晚月儿已瘦削了两三分。她晚妆才罢,盈盈的上了柳梢头。天是蓝
得可爱,仿佛一汪水似的;月儿便更出落得精神了。岸上原有三株两株的垂杨树,淡淡的影
子,在水里摇曳着。它们那柔细的枝条浴着月光,就像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缠着,挽
着;又像是月儿披着的发。而月儿偶然也从它们的交叉处偷偷窥看我们,大有小姑娘怕羞的
样子。岸上另有几株不知名的老树,光光的立着;在月光里照起来。却又俨然是精神矍铄的
老人。远处——快到天际线了,才有一两片白云,亮得现出异彩,像美丽的贝壳一般。白云
下便是黑黑的一带轮廓;是一条随意画的不规则的曲线。这一段光景,和河中的风味大异
了。但灯与月竟能并存着,交融着,使月成了缠绵的月,灯射着渺渺的灵辉;这正是天之所
以厚秦淮河,也正是天之所以厚我们了。
这时却遇着了难解的纠纷。秦淮河上原有一种歌妓,是以歌为业的。从前都在茶舫上,
唱些大曲之类。每日午后一时起;什么时候止,却忘记了。晚上照样也有一回。也在黄晕的
灯光里。我从前过南京时,曾随着朋友去听过两次。因为茶舫里的人脸太多了,觉得不大适
意,终于听不出所以然。前年听说歌妓被取缔了,不知怎的,颇涉想了几次——却想不出什
么。这次到南京,先到茶舫上去看看,觉得颇是寂寥,令我无端的怅怅了。不料她们却仍在
秦淮河里挣扎着,不料她们竟会纠缠到我们,我于是很张皇了。她们也乘着“七板子”,她
们总是坐在舱前的。舱前点着石油汽灯,光亮眩人眼目:坐在下面的,自然是纤毫毕见了—
—引诱客人们的力量,也便在此了。舱里躲着乐工等人,映着汽灯的余辉蠕动着;他们是永
远不被注意的。每船的歌妓大约都是二人;天色一黑。她们的船就在大中桥外往来不息的兜
生意。无论行着的船,泊着的船,都要来兜揽的。这都是我后来推想出来的。那晚不知怎
样,忽然轮着我们的船了。我们的船好好的停着,一只歌舫划向我们来的;渐渐和我们的船
并着了。铄铄的灯光逼得我们皱起了眉头;我们的风尘色全给它托出来了,这使我踧踖不安
了。那时一个伙计跨过船来,拿着摊开的歌折,就近塞向我的手里,说,“点几出吧”!他
跨过来的时候,我们船上似乎有许多眼光跟着。同时相近的别的船上也似乎有许多眼睛炯炯
的向我们船上看着。我真窘了!我也装出大方的样子,向歌妓们瞥了一眼,但究竟是不成
的!我勉强将那歌折翻了一翻,却不曾看清了几个字;便赶紧递还那伙计,一面不好意思地
说,“不要,我们……不要。”他便塞给平伯。平伯掉转头去,摇手说,“不要!”那人还
腻着不走。平伯又回过脸来,摇着头道,“不要!”于是那人重到我处。我窘着再拒绝了
他。他这才有所不屑似的走了。我的心立刻放下,如释了重负一般。我们就开始自白了。
我说我受了道德律的压迫,拒绝了她们;心里似乎很抱歉的。这所谓抱歉,一面对于她
们,一面对于我自己。她们于我们虽然没有很奢的希望;但总有些希望的。我们拒绝了她
们,无论理由如何充足,却使她们的希望受了伤;这总有几分不做美了。这是我觉得很怅怅
的。至于我自己,更有一种不足之感。我这时被四面的歌声诱惑了,降服了;但是远远的,
远远的歌声总仿佛隔着重衣搔痒似的,越搔越搔不着痒处。我于是憧憬着贴耳的妙音了。在
歌舫划来时,我的憧憬,变为盼望;我固执的盼望着,有如饥渴。虽然从浅薄的经验里,也
能够推知,那贴耳的歌声,将剥去了一切的美妙;但一个平常的人像我的,谁愿凭了理性之
力去丑化未来呢?我宁愿自己骗着了。不过我的社会感性是很敏锐的;我的思力能拆穿道德
律的西洋镜,而我的感情却终于被它压服着,我于是有所顾忌了,尤其是在众目昭彰的时
候。道德律的力,本来是民众赋予的;在民众的面前,自然更显出它的威严了。我这时一面
盼望,一面却感到了两重的禁制:一,在通俗的意义上,接近妓者总算一种不正当的行为;
二,妓是一种不健全的职业,我们对于她们,应有哀矜勿喜之心,不应赏玩的去听她们的
歌。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两种思想在我心里最为旺盛。她们暂时压倒了我的听歌的盼望,这
便成就了我的灰色的拒绝。那时的心实在异常状态中,觉得颇是昏乱。歌舫去了,暂时宁靖
之后,我的思绪又如潮涌了。两个相反的意思在我心头往复:卖歌和卖淫不同,听歌和狎妓
不同,又干道德甚事?——但是,但是,她们既被逼的以歌为业,她们的歌必无艺术味的;
况她们的身世,我们究竟该同情的。所以拒绝倒也是正办。但这些意思终于不曾撇开我的听
歌的盼望。它力量异常坚强;它总想将别的思绪踏在脚下。从这重重的争斗里,我感到了浓
厚的不足之感。这不足之感使我的心盘旋不安,起坐都不安宁了。唉!我承认我是一个自私
的人!平伯呢,却与我不同。他引周启明先生的诗,“因为我有妻子,所以我爱一切的女
人,因为我有子女,所以我爱一切的孩子。”①
①原诗是,“我为了自己的儿女才爱小孩子,为了自己的妻才爱女人”,见《雪
朝》第48页。
他的意思可以见了。他因为推及的同情,爱着那些歌妓,并且尊重着她们,所以拒绝了
她们。在这种情形下,他自然以为听歌是对于她们的一种侮辱。但他也是想听歌的,虽然不
和我一样,所以在他的心中,当然也有一番小小的争斗;争斗的结果,是同情胜了。至于道
德律,在他是没有什么的;因为他很有蔑视一切的倾向,民众的力量在他是不大觉着的。这
时他的心意的活动比较简单,又比较松弱,故事后还怡然自若;我却不能了。这里平伯又比
我高了。
在我们谈话中间,又来了两只歌舫。伙计照前一样的请我们点戏,我们照前一样的拒绝
了。我受了三次窘,心里的不安更甚了。清艳的夜景也为之减色。船夫大约因为要赶第二趟
生意,催着我们回去;我们无可无不可的答应了。我们渐渐和那些晕黄的灯光远了,只有些
月色冷清清的随着我们的归舟。我们的船竟没个伴儿,秦淮河的夜正长哩!到大中桥近处,
才遇着一只来船。这是一只载妓的板船,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光。船头上坐着一个妓女;暗里
看出,白地小花的衫子,黑的下衣。她手里拉着胡琴,口里唱着青衫的调子。她唱得响亮而
圆转;当她的船箭一般驶过去时,余音还袅袅的在我们耳际,使我们倾听而向往。想不到在
弩末的游踪里,还能领略到这样的清歌!这时船过大中桥了,森森的水影,如黑暗张着巨
口,要将我们的船吞了下去,我们回顾那渺渺的黄光,不胜依恋之情;我们感到了寂寞了!
这一段地方夜色甚浓,又有两头的灯火招邀着;桥外的灯火不用说了,过了桥另有东关头疏
疏的灯火。我们忽然仰头看见依人的素月,不觉深悔归来之早了!走过东关头,有一两只大
船湾泊着,又有几只船向我们来着。嚣嚣的一阵歌声人语,仿佛笑我们无伴的孤舟哩。东关
头转湾,河上的夜色更浓了;临水的妓楼上,时时从帘缝里射出一线一线的灯光;仿佛黑暗
从酣睡里眨了一眨眼。我们默然的对着,静听那汩——汩的桨声,几乎要入睡了;朦胧里却
温寻着适才的繁华的余味。我那不安的心在静里愈显活跃了!这时我们都有了不足之感,而
我的更其浓厚。我们却只不愿回去,于是只能由懊悔而怅惘了。船里便满载着怅惘了。直到
利涉桥下,微微嘈杂的人声,才使我豁然一惊;那光景却又不同。右岸的河房里,都大开了
窗户,里面亮着晃晃的电灯,电灯的光射到水上,蜿蜒曲折,闪闪不息,正如跳舞着的仙女
的臂膊。我们的船已在她的臂膊里了;如睡在摇篮里一样,倦了的我们便又入梦了。那电灯
下的人物,只觉像蚂蚁一般,更不去萦念。这是最后的梦;可惜是最短的梦!黑暗重复落在
我们面前,我们看见傍岸的空船上一星两星的,枯燥无力又摇摇不定的灯光。我们的梦醒
了,我们知道就要上岸了;我们心里充满了幻灭的情思。
1923年10月11日作完,于温州。
航船中的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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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乘夜航船,从绍兴府桥到西兴渡口。
绍兴到西兴本有汽油船。我因急于来杭,又因年来逐逐于火车轮船之中,也想“回到”
航船里,领略先代生活的异样的趣味;所以不顾亲戚们的坚留和劝说(他们说航船里是很苦
的),毅然决然的于下午六时左右下了船。有了“物质文明”的汽油船,却又有“精神文
明”的航船,使我们徘徊其间,左右顾而乐之,真是二十世纪中国人的幸福了!
航船中的乘客大都是小商人;两个军弁是例外。满船没有一个士大夫;我区区或者可充
个数儿,——因为我曾读过几年书,又忝为大夫之后——但也是例外之例外!真的,那班士
大夫到哪里去了呢?这不消说得,都到了轮船里去了!士大夫虽也擎着大旗拥护精神文明,
但千虑不免一失,竟为那物质文明的孙儿,满身洋油气的小顽意儿骗得定定的,忍心害理的
撇了那老相好。于是航船虽然照常行驶,而光彩已减少许多!这确是一件可以慨叹的事;而
“国粹将亡”的呼声,似也不是徒然的了。呜呼,是谁之咎欤?
既然来到这“精神文明”的航船里,正可将船里的精神文明考察一番,才不虚此一行。
但从那里下手呢?这可有些为难,踌躇之间,恰好来了一个女人。——我说“来了”,仿佛
亲眼看见,而孰知不然;我知道她“来了”,是在听见她尖锐的语音的时候。至于她的面
貌,我至今还没有看见呢。这第一要怪我的近视眼,第二要怪那袭人的暮色,第三要怪——
哼——要怪那“男女分坐”的精神文明了。女人坐在前面,男人坐在后面;那女人离我至少
有两丈远,所以便不可见其脸了。且慢,这样左怪右怪,“其词若有憾焉”,你们或者猜想
那女人怎样美呢。而孰知又大大的不然!我也曾“约略的”看来,都是乡下的黄面婆而已。
至于尖锐的语音,那是少年的妇女所常有的,倒也不足为奇。然而这一次,那来了的女人的
尖锐的语音竟致劳动区区的执笔者,却又另有缘故。在那语音里,表示出对于航船里精神文
明的抗议;她说,“男人女人都是人!”她要坐到后面来,(因前面太挤,实无他故,合并
声明,)而航船里的“规矩”是不许的。船家拦住她,她仗着她不是姑娘了,便老了脸皮,
大着胆子,慢慢的说了那句话。她随即坐在原处,而“批评家”的议论繁然了。一个船家在
船沿上走着,随便的说,“男人女人都是人,是的,不错。做秤钩的也是铁,做秤锤的也是
铁,做铁锚的也是铁,都是铁呀!”这一段批评大约十分巧妙,说出诸位“批评家”所要说
的,于是众喙都息,这便成了定论。至于那女人,事实上早已坐下了;“孤掌难鸣”,或者
她饱饫了诸位“批评家”的宏论,也不要鸣了罢。“是非之心”,虽然“人皆有之”,而撑
船经商者流,对于名教之大防,竟能剖辨得这样“详明”,也着实亏他们了。中国毕竟是礼
义之邦,文明之古国呀!——
我悔不该乱怪那“男女分坐”的精神文明了!
“祸不单行”,凑巧又来了一个女人。她是带着男人来的。——呀,带着男人!正是;
所以才“祸不单行”呀!——说得满口好绍兴的杭州话,在黑暗里隐隐露着一张白脸;带着
五六分城市气。船家照他们的“规矩”,要将这一对儿生刺刺的分开;男人不好意思做声,
女的却抢着说,“我们是‘一堆生’①的!”太亲热的字眼,竟在“规规矩矩的”航船里说
了!于是船家命令的嚷道:“我们有我们的规矩,不管你‘一堆生’不‘一堆生’的!“大
家都微笑了。有的沉吟的说:“一堆生的?”有的惊奇的说:“一‘堆’生的!”有的嘲讽
的说:“哼,一堆生的!”在这四面楚歌里,凭你怎样伶牙俐齿,也只得服从了!“妇者,
服也”,这原是她的本行呀。只看她毫不置辩,毫不懊恼,还是若无其事的和人攀谈,便知
她确乎是“服也”了。这不能不感谢船家和乘客诸公“卫道”之功;而论功行赏,船家尤当
首屈一指。呜呼,可以风矣!
①原注:“一块儿”也。
在黑暗里征服了两个女人,这正是我们的光荣;而航船中的精神文明,也粲然可见了—
—于是乎书。
1924年5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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