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散文网 - 散文精选 - 繁星春水 文章主旨

繁星春水 文章主旨

《繁星》是诗集,由164首小诗组成。冰心一生信奉“爱的哲学”,她认为“有了爱,便有了一切”。在《繁星》里,她不断唱出了爱的赞歌。她最热衷于赞颂的,是母爱。除了挚爱自己的双亲外,冰心也很珍重手足之情。她爱自己的三个弟弟。她在后来写作的一篇散文《寄小读者·通讯十三》里,还把三个弟弟比喻成三颗明亮的星星。冰心赞颂母爱,赞颂人类之爱,赞颂童心,同时她也赞颂大自然,尤其是赞颂她在童年时代就很熟悉的大海。歌颂大自然,歌颂童心,歌颂母爱,成为冰心终生创作的永恒主题。

《春水》是《繁星》的姐妹篇,由182首小诗组成。同样是在《晨报副镌》上最先发表,不过《春水》的问世要比《繁星》晚三个月。

在《春水》里,冰心虽然仍旧在歌颂母爱,歌颂亲情,歌颂童心,歌颂大自然,但是,她却用了更多的篇幅,来含蓄的表述她本人和她那一代青年知识分子的烦恼和苦闷。她用微带着忧愁的温柔的笔调,述说着心中的感受,同时也在探索着生命的意义和表达着要认知世界本相的愿望。

月明的园中,

藤萝的叶下,

母亲的膝上。

——《繁星·七一》?

阶边,

花底,

微风吹着发儿,

是冷也何曾冷!

这古院——?

这黄昏——

这丝丝诗意——

绕住了斜阳和我。

——《繁星·一四四》?

柳条儿削成小桨,?

莲瓣儿做了扁舟——

容宇宙中小小的灵魂,

轻柔地泛在春海里。

——《春水·一五四》

这几首诗展示了冰心小诗基本的情调。冰心的诗情属于黄昏和夜晚。她几乎没有歌咏过蓬勃的日出,没有赞叹过明朗的白昼,就连高山、大海这些在别人眼里雄健阔大的景色,到了冰心的笔下,也会幻出一种温柔的女性色彩。她缺乏那种喷薄炽热的感情,她的内心过于均衡,她的诗情过于和谐了。这种和谐的诗情,驱使她寻找着最适合于表达它的意象,于是,她自然而然地将目光投向了渐浓渐近的黄昏和愈深愈厚的夜晚。在她的笔下,不厌其烦地反复出现深深的树影,临照着夕阳的池水、清云淡月、晚风星辰……这种柔静的景色,最适于寄托冰心那种静穆的情感。她诗中的自然景象不是背景,而是一种糅合着自我意识在内的主体形象。你看,窗外飞进的一缕琴音犹如来自天外的仙乐;在久久不散的余音里,她的心与晚风中悠悠的树声、天幕里朗朗的月辉不知不觉地融和了。在这种忘我的境界里,她体会到大自然无限的伟力;月夜,幼年的冰心偎在母亲怀里,静静地透过藤萝枝叶的间隙,眺望着如水的月光洒落在花园中,也洒落在母亲爱抚的话语里。人与景交融得那么和谐,透出一种静穆的诗意;在暮色笼罩的古院旁边,在只剩一抹余辉的夕阳之下,这种诗意增添了苍凉的色彩,而在明媚的春色之中,圣洁的莲舟载着轻灵的梦想,则又使一切显得多么圆满!……诗人与自然结合得这样紧密,以至于我们无法分辨,她笔下的景色究竟是外在自然的人化,还是内在人格的景化

情绪是诗歌的生命。情绪的独特性决定了诗人及其作品的独特性。冰心诗情的独特性是什么呢?她笔下的树声、月色、夕照、莲舟,在其他现代诗人笔下也曾出现过;幽静的意境,在其他诗人笔下也可以找到。然而,冰心对于幽静的感受却是独具的——她能够在幽静中感受到庄严。她选择的意象大多具有一种舒缓的静雅的美,她成功地表现了这种美,同时又从中挖掘出了那潜存着的崇高。读过上述几段诗以后,那一个个凝立不动的意象会给人留下一种圣洁的印象,诗人轻柔的笔触会把人带入一个圣者居住的仙境,使人屏住呼吸,惟恐破坏那种神圣的静态。这,就是“静穆”在冰心诗情中的内涵,也正是冰心诗歌的独特性。依靠这种诗情,冰心得以在日常生活的纷扰之上架构起一个理想化的世界,成为其中的子民。

古典诗人如陶渊明,王维,其作品中不乏清雅飘逸的意境。在欣赏自然中寄托对人世纷争的厌恶之情,已凝成了古来文人墨客的审美情趣。冰心的诗情也有这种传统色彩。但是,与古典作品相比照,冰心的静穆没有幽冷的出世情调,却增添了温暖的入世色彩。在她对黄昏、月夜的描写中,追求的不是孤独的情绪,而是朦胧之中所显现的和谐。这里体现的,正是不同时代赋予诗人的不同的审美理想。

冰心的个人生活极为平静,极为温暖。这些小诗杀青的时候,她才刚刚二十二岁,是燕京大学的学生。小诗所体现的静穆,不是感情上经过千锤百炼之后的产物,而是源于她自身气质的诗情;在那些微雨、红墙、古柏、晓月之后,隐藏着的不是一番内容丰富的感情经历,而是一种稳静地承受全部生活的人生态度。

冰心是幸运的,她赶上了一个历史上最伟大的时代。她目睹了中国古老的封建文化所受到的最全面、最猛烈的冲击,也看到了新思潮所带来的民族精神的变化。尽管冰心并不是无条件接受这一切的,但她依然意识到:“青年!/只是回顾么?/这世界是不住的前进呵。”(《春水·八七》)于是,她采取了积极的人生态度,不逃避生活,而是积极地迎接将要来临的一切。

冰心用她的小诗来思考生活。在她的问题小说里,我们看到的是对社会的理解,在她的小诗中,则随时可以见到她对人格的理解。她欣赏幽静典雅,崇拜自然纯真,赞美奋发有为,称颂谦逊坚贞。这一切构成一种坚忍的生活态度,促使她沉静地承受生活中属于她的一切。她说:“我以为领略人生,要如滚针毡,用血肉之躯去遍挨遍尝,要他针针见血!”(《寄小读者·一九》)有了这种“遍挨遍尝”的态度,冰心才能在她的小诗中表现出那样一种坦然的静穆之情。也正是由于这种积极的人生态度,冰心虽没有成为她那个时代的先驱,我们仍旧能够认为,她不是个落伍者。

二?

感情经过千锤百炼之后才能获得崇高的超越,而冰心的诗情却没有经历这种痛苦的情绪。

残花缀在繁枝上;?

鸟儿飞去了,

撒得落红满地——

生命也是这般的一瞥么?

——《繁星·八》

将离别——

舟影太分明。

四望江山青;

微微的云呵!?

怎只压着黯黯的情绪,

不笼住如梦的歌声?

——《春水·一六四》

我的心忽然悲哀了!

昨夜梦见,

独自穿着冰绡之衣,

从汹涌的波涛中

渡过黑海。

——《春水·一七七》

读到这里,我们对冰心小诗的最初印象深入了一步。她不再只是个静穆的女神了。在她的目光里,流露出淡淡的哀伤和深深的惆怅。面对永恒的宇宙,尽管她有万物合一的企望,但也时时为个体生命的渺小感到悲哀。人生短暂而柔弱,人的智慧战胜不了大自然的威力,命运是那么威严不可抗拒;就是在有限的人生当中,人们又将失落多少、艰难地付出多少呢?于是,在静穆之中,弥漫着一股轻灵的哀愁,像淡淡的晨雾,不沉重,不深厚,却无法排遣。

在《遥寄印度哲人泰戈尔》中,冰心说过:“泰戈尔!谢谢你以快美的诗情,救治我天赋的悲戚;谢谢你以超卓的哲理,慰藉我心灵的寂寞。”谈到冰心的小诗,不能不提及泰戈尔的影响;而谈到泰戈尔的影响,又不能不注意他们之间的差异。

泰戈尔也有一个以诗情建造的世界。但是,与冰心的诗境不同,它不是凌驾于尘世之上,而是建造在尘世之中的。泰戈尔那种博大沉厚的爱,拥抱了他的祖国,他的恋人,他的儿童,拥抱了纯洁与美好的一切。他以“快美的诗情”净化了世俗的生活,使尘世间潜藏的美在瞬间放出了光彩。泰戈尔的诗情不属于黄昏,它属于清晨花瓣上的阳光,充满着光明和希望。

冰心的气质和教养使得她同泰戈尔的博爱纯真之情发生了强烈的***鸣。但与泰戈尔不同,她把这种感情寄托在对童年生活的追忆上。

“造物者——/倘若在永久的生命中/只容有一次极乐的应许。/我要至诚地求着:/

‘我在母亲的怀里,/母亲在小舟里,/小舟在月明的大海里。’”

——《春水·一?五》

冰心的这个请求,包含了她童年生活的全部内容。这是一个与社会相对的血缘世界,以感情的法则来维系;在这里,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没有争斗,和谐地融为一体。冰心认为,只有在这里,爱才能真正实现。与泰戈尔相比,冰心这个世界显然狭窄、单纯得多,这是由她个人的生活环境决定的。冰心生在一个海军军官的家庭里,从小生活得安逸悠闲。和谐沉寂的童年生活养成了她静穆的性情,也养成了她以家庭来推论社会的眼光。当她真正走向社会以后,面对的是意想不到的冷酷与动乱,这时,冰心便用她“爱的哲学”解释世界,用对童心的赞美构筑理想社会。但这毕竟与实际生活相去甚远,于是,她感到一种莫名的苦闷。冰心尽管愿意“遍挨遍尝”地体验人生,但她没有能力生活在泰戈尔那种净化了的尘世之中,她的全部热情存在于自己构筑的那个幻想的王国里。当这个王国与现实世界相交时,冰心便不知所措了。冰心自认的“天赋的悲感”与“心灵的寂寞”,正是从这种不知所措的状态中生发出来的。在她的小诗里,我们感受到的悲哀和寂寞并没有实际的社会内容。童年的失落、宇宙的深奥,使冰心眼中的人生变成一个带着诗意的谜。泰戈尔解开了这个谜,冰心却没有解开。她的悲哀不是由某种具体事物触发而生的,而是源于对现实生活的束手无策。所以,她能够提出的只是宇宙、人生这些极笼统的问题,她的悲哀之情的内涵也就变得极为抽象。恰恰因为这种情绪所具有的概括性,冰心才得以“普遍地表现了那时代的青年的一般烦闷。”(黄英:《谢冰心》,见《冰心论》)“五四”时期,“人生观”问题比任何时代都显得突出,处在两种文化冲突之中的青年一代恰恰又无法解答这个问题。于是,“五四”过后,中国文坛上弥漫着苦闷彷徨的气氛。冰心的小诗和她的其他作品获得了众多的青年读者,她作品中的悲感不能不说是原因之一。

从内容和情调上看,《繁星》和《春水》很难说是有机的整体。它们不是一气呵成之作,读来自然有零碎之感。但是,寻求其中的内在联系,却有助于我们对冰心的小诗创作得出一个较为完整的印象。

冰心自己曾说过:“我的‘诗的女神’只是一个,‘满蕴着温柔、微带着忧愁’的,就让她这样的抒写也好。”(《寄小读者·二七》)这个诗的女神不仅出现在她的诗作之中,而且也支配着她的散文和小说。她的小诗虽然零碎,但也并未离开这个诗的女神的领地。可以说,糅合着悲哀的静穆是冰心小诗的基本情绪,沿着这条情绪线索,便能追寻到冰心诗神的脚踪。

冰心是一个不断需要诗意又不断创造诗意的人。她不愿意陈述现实,而愿意架构理想;不愿意寻找现象,而愿意挖掘情绪。像春蚕一样,她把自己和读者都用闪闪的银丝包裹起来,织出一个安静的美丽的天地,只让外部世界的痛苦化成一道暗影投射进来,却并不搅扰人们安详的梦。冰心的诗神不同于泰戈尔的诗神,也不同于郭沫若、闻一多的诗神,它的轻柔和安静竟然使人怀疑到它的存在。冰心的同时代人梁实秋就曾认为冰心是“一位冰冷到零度以下的女作家”,断言她“理智富而感情分子薄”。的确,冰心的有些小诗是写得很冷的,如《繁星》的二九、三二、四?,《春水》的八五等。但能够举出的毕竟也只是这几首。冰心的弱点在于她缺乏诗的想象力与表现力,而不在于她缺少感情。静穆不等于冰冷,感情的形式是多种多样的。诗的国度里并非只能容纳喷薄奔放的热情,它需要阳光,也需要月色,需要热烈,也需要静穆。冰心不缺少诗情,谁能说在她的黄昏和夜色之后隐藏着的,不是心灵的悸动呢?

雪莱曾这样评价诗情:“它驯服了一切不可融和的东西,使它们在它轻柔的羁扼之下结成一体。诗使它所触及的一切都变形;每一形相走入它的光辉下,都由于一种神奇的同感,变成了它所呼出的灵气之化身;……”(《为诗辩护》《古典文艺理论译丛》第一集)冰心缺少变形的能力,这使她的小诗始终没有达到雪莱所说的那种艺术高度;但是,冰心却能够驯服不可融合的情感:在她的小诗里,有乐观进取的旷达,也有怀疑失望的惆怅;有天真烂漫的纯真,也有苍凉深厚的沉郁;有善良纯朴的热情,也有高傲矜持的冷漠。它们分属于不同段落,却又同属于一个抒情主人公。冰心把这些不相协调的感情揉在一起,构成了她小诗中情绪的和音——和谐。在这种和谐气氛的统领之下,冰心笔下出现了她特有的抒情主人公形象。这是个极为节制的形象。我们在诗中的冷处见到热,热处见到冷,在希望处看到失望,又从失望中看到希望,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的诗神过于和谐了;容不得任何极端的感情。这种种不相协调的感情被融铸成静穆之后,便产生了一种和谐之美,它把人带进平和而不消沉的境地,促使你平静地思考生活;它能使你在幽静和感伤中体会到崇高,使心灵得到净化。

冰心的小诗不是时代的号角。在那个激烈动荡的年代里,喊出最强音的是以郭沫若为代表的浪漫主义诗歌。冰心的小诗缺乏郭沫若诗中那种人本主义的反抗精神,它忠诚地守候着古老的忍耐的文明。我们从冰心小诗中感受到的那种以理节情的和谐,根源就在于此。冰心接受了现代文学,也未放弃传统文化,她从感情的角度把二者兼收并蓄了。在她轻柔的诗境中,不存在两种文化的矛盾冲突,只有微带不安的心灵的悸动,而那是平和的。

茅盾说过:“在所有‘五四’期的作家中,只有冰心女士最最属于她自己。”(《冰心论》,见《文学》第3卷第2期)这个评价是颇有见地的。冰心生活在现代文明兴起的时代,但她始终没能像郭沫若那样,和这个时代血肉相依;相反,她却以自己静穆而忧伤的诗情吟唱出中国人对于传统文化的眷恋之情。当工业文明打破平静的田园生活,当瞬息万变的生活节奏打破从生下来被安排好的生活秩序,这时,社会忽然变得那样陌生。冰心没有去表现这个陌生的社会,她生活在回忆之中。童年的家庭生活对她的影响,要大于青年时期社会的影响,冰心毕竟未能跨出她自己的天地。然而,谁也无法否认,冰心那种静穆而忧伤的诗情,却有着那么深刻的时代基础,中国人在新时代的阵痛之中所获得的失落感,在冰心的诗情中得到了何等具体、何等优美的体现!

任何一个时代的社会思潮都是多层次的。如同一部庞大的交响乐,它必须由不同的音部奏出完整的和弦。而文学,这一精神现象中最为复杂的现象,恰恰最充分地表现了时代思潮的这种多层次性。仅仅用革命——反动、进步——落后这些范畴,不能说明文学现象的全部。我们必须承认,没有唱出主旋律的那些音部,只要不是噪音,就有其独特的存在价值。事实上,冰心小诗的价值,不仅在于它们透露出积极进取的精神,也不仅在于它们代表了五四时期文学所特有的对理性的尊重和思考精神;如果仅止于这些,冰心充其量不过是个毫无特色的末流诗人。冰心小诗无可替代的独特之处,恰恰在于它们暗示了五四时期人本主义精神之外的另一个层次,即在批判封建制度的同时所表现出的对于传统文化的眷恋。在“五四”时期,这个层次显然不是时代的主调,不足以代表当时的社会发展趋势;然而,它却使我们得以更准确地理解现代“文明”在五四时期实际占据的位置。冰心用她的小诗,更用她的散文和小说。向我们暗示了东方文明强大的生命力,和当时介绍西方先进学说、讨伐旧礼教等等各种社会思潮一起,显示着我们的民族在“五四”时期所特有的丰富的文化心理结构。从这一点上看,冰心的小诗为我们提供了可贵的研究材料。

遗憾的是,冰心的语言虽清新流利,却不够凝炼,句法过于散文化;冰心的感情虽细腻深挚,却缺乏想象的能力。这一切决定了冰心虽有诗情,却不能得心应手地驾驭诗歌这个轻骑。她把自己的诗情在散文里发挥到了极致,却没能在诗歌中取得同样的效果。冰心申明她的小诗是“零碎的思想”,原因恐怕就在这里。

但是,透过这些“零碎的思想”,我们仍然清晰地看到了她——静穆、忧伤的诗的女神,这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