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城中买房子后,父亲来了,可是,来了以后住不几天,又走了。在这儿,他住不惯,不是他住不惯,是他受不了我们的约束。
父亲爱唱山歌。年青时,他把山歌抄了厚厚一本,下雨天时,就在家中唱。那时,外面下着细细密密的雨,庄稼已经种下,土地在雨中一片湿润。近处的屋檐下,雨水细细地落下来,如一面珠帘。这时,父亲的山歌,就在雨雾中传出来,欢快,畅亮,粗扩。
童年时,听父亲唱山歌,心中有一种满满的感觉,在这种感觉里,我有一种依靠,一种自豪。
父亲的山歌,在雨天唱,也在晴天唱。
晴日里,父亲在田里干活,阳光水亮亮地照着。一眼望不到边的包谷地里,只见青绿的包谷,见不着人。可是,我知道父亲在里边流着汗锄草,因为,有父亲的山歌传来:“三月里来三月梭,三月燕子过江河……”风吹包谷林一层层滚动,风吹动着父亲的山歌一会儿悠悠乎乎小了,一会儿又大了。
这时,我会扯着嗓门喊:“爹,爹吔!”
父亲停了歌声,问:“啥啊?”
我说:“娘让你回家吃饭。”
父亲答应了,扛着锄头,又续上原来被打断的歌走出包谷地,过了河,上了这边的小路。我拉着父亲的衣角,一路笑回去。那时,已是盛夏,草木青绿,蝉在一声声嘶鸣着。我在上午的蝉声中,或在黄昏如雨的虫鸣声中,扯着父亲的衣角,走在乡间小路上,走在父亲的山歌声中,一直走向炊烟升起的地方。
好像一夜的时间,蝉声老了,父亲也老了。
老了的父亲,仍爱唱山歌,虽然声音嘶哑了些,虽然没有过去那么宏亮了,可是,进也唱,出也唱,而且将山歌带进小城,带进了我们新买的房子。
一天早晨,一阵山歌把我们吵醒了。
山歌是父亲唱的:“为人在世啊要学好,说声死了就死了,亲戚朋友却不知道……”父亲唱得热烈,又略带沙哑。
妻子醒了,叨咕起来:“怎么唱上了,要不要人睡啊?“
当时是星期天。星期天,是个难得的休息日,我们一般都到八点多才起来。这次倒好,刚过六点,我们就被唱醒了。尤其我,昨晚写东西一直写到十一点,父亲一唱,我再也睡不着了,爬起来埋怨父亲:“爹,你怎么唱上了,要人家睡不?”
父亲这才从歌声中醒过来,好像做错事了一样,用手搓着膝盖,好一会儿道:“唱忘记了,就放声了。”
以后,父亲果然不唱了。可是,有一天我去他房中时,他坐在椅子上,拿着一个小本子在轻轻地哼着。看我进来,他忙放下小本子道:“我没大声啊。”
我说没大声,我是拿东西。然后,我悄悄关上门出去。
爱唱山歌的父亲。
2
我们那儿的山歌分船歌和丧歌,这两样歌,父亲都能唱。父亲年轻时,特爱唱山歌。有时,下雨了,天上雷声响起,风把热气卷着,一会儿鼓过来,一会儿鼓过去。
山坡上,传来父亲的.声音:“哦呵呵,天上的梭椤树什么人栽?地下的黄河什么人开?什么人镇守三关口?什么人去修行就未有回来哟哦……”父亲唱着歌在雨中跑回来,浑身湿淋淋的,人却乐呵呵的。
这两种山歌里,船歌是撑旱船唱的;丧歌,是死人时打转转鼓唱的。撑旱船,一般是在正月里。一个纸扎的船,船由船娘子驾着,而撑船的以竹篙虚做划桨状,边划边唱。过去,没有电视的年月,一到正月,必撑旱船,从初一到十五,邻村隔队的纷纷赶来看热闹,一夜不散。我们小孩更是随着旱船哄跑着。船娘子旁边,还有一个服侍的丫鬟,用的是俊俏的小男孩化妆成的。那时,我特别羡慕这个角色,很想当一次丫鬟,可惜我长的不俊俏,也很黑,一直没当上。
可是,撑船时,仍有一件让我得意的事,就是父亲的船歌。
撑旱船,父亲夜夜必到,拿着竹竿,唱上半夜不哑嗓子,不重复。据旁边的老歌手说,这叫功夫。我骄傲之极,忙插一句:“那是我爹,服不服,还会唱《花大姐》。”
我小时傻傻的,说话也傻傻的,引得大家哈哈地笑,我就跑了,对别的小伙伴炫耀去了。父亲唱多长时间船歌,我就在小伙伴面前吹多长时间。
至于转转鼓,也是故乡一带风俗。老人死后,放进棺材,棺材一般要在家放几天,至少三天。这期间的晚上,左邻右舍、亲戚朋友都来坐在厅堂里,叫做陪坐。这时,孝子得请几个唱丧歌的,一个背鼓,一个敲锣,一个打铙,围着棺材转着,一边转一边唱着山歌。唱一段结束,打一通锣鼓,至于什么时候打,什么时候唱,唱歌的人心中有谱。那时,父亲是唱转转鼓的高手,每次死了人,是断断少不了他的。
随着时间推移,电视普及了,旱船没有了。正月里,父亲只有躲在家中,一个人拿着一个歌本,轻轻地哼唱,再也没有了当年风姿张扬的样子。至于转转鼓,父亲也很少打了,年龄大,扯不上气。
可是,我来城里不久,妹妹打来电话,父亲又去唱转转鼓了。据妹妹说,这次去的是十里之外的山里,连转三夜,竟然眼皮都不眨。
我说:“你劝劝啊。”
妹妹说劝不住,老爷子见钱眼珠子都红了。
原来,近几年打转转鼓人少了,孝子无法,只有出钱请人。父亲被人也拉了进去,四个老头子成立一个唱丧歌的队伍。哪儿老了人,他们就去那儿唱。以前还在近处,现在竟黑天黑地摸十几里山路,一个七十岁的老人,一不注意,就会跌倒。我一听急了,忙打电话给母亲,让父亲不要去,理由很简单,不安全。另一个说不出口的理由,自己在外面教书,让老人去打转转鼓挣钱,传出去,别人会戳脊梁骨。
母亲却说:“他喜欢,就随他吧。”
无奈之下,我给父亲打了电话,让他无论如何不要再唱了,给我们顾顾脸面。他停了一会儿答应了,可是,半月后,妹妹说,父亲又开始唱了。
这次去唱的,竟然是我一个叔叔的娘,他叫婶娘,我叫婆。
爱唱山歌的父亲。
3
故乡的风俗,一个家族里有老人过逝,所有家族的人都算半个孝子,得跪灵,得上香烧纸,甚至得做出一副悲戚状。
这是风俗,也是人情世故。
七十多岁的父亲竟然为了几个钱,丢弃了最起码的人情世故。我想,我得回去,一则赶去参加老人的丧事;再则劝说父亲,无论如何不要去唱转转鼓了,不然的话,别人不只要戳我的脊梁骨,还要戳他的。
第一次,我们争吵起来。
我告诉他,别去唱,自己的婶娘过逝了,侄儿唱转转鼓,别人怎么说,难道做晚辈的就一点儿不悲伤吗?
父亲说,自己不去唱,缺人手,没人唱啊。
我认为父亲是找借口,他们是四个老头,每次上去只需三个,父亲不去,是蛮可以的,不会产生“没人唱”的结果。
父亲坐下,吸一会儿烟,沉默着。这时,另一个唱转转鼓的老头来叫父亲:“快去,要开始了。”我忙对老头说:“大叔,那是我爹的婶娘,他就不唱了。”老头一听,望着父亲。父亲很坚决地说:“唱,咋不唱?”
老头点点头,去收拾东西了。父亲转身,也想走,我拦不住,终于火了,道:“你是不是认为唱转转鼓很出风头?七十多岁了,你想出个什么风头啊?那是你的婶娘,老人死了,你去唱歌,以后让我们怎么在人前抬头?”
父亲仍犟着劲道:“不偷不抢,咋抬不起头?”
我为父亲的糊涂生气了,我想,你不就是想出风头吗?不就是表现你能唱吗?我热血上涌道:“别人会说我们不忠不孝,没有亲情,冷酷无情的。”
母亲听见了,也忙赶过来,听了这话,劝父亲退出来。父亲蹲下去,许久道:“三夜三百元钱呢!”
我更生气了,父亲坚持要唱的目的,竟然是为了三百块钱。我说:“那三百元的损失我给。”说着,我掏出钱。父亲站起来,对我掏的钱望也没望一眼,走了。
整整三天,父亲都冷着脸。
我回城的时候,父亲在忙田里的事,没来得及告别,我就走了。母亲留我,我告诉她,房贷到期了,我要回去准备钱。
我回城的第三天,从学校回来,父亲坐在客厅里。我说:“爹,你咋个上来了?”我担心家中有事,父亲说能有啥事,自己不上来,是母亲逼他上来的。我给他倒茶,我们两人默无声息地喝着。
我劝他:“不要再唱转转鼓了,注意身体。”
他说:“唱着玩儿。”
我不高兴地说:“你没听村人咋说你,说你见钱都红了眼。”
父亲喝着茶,过了一会儿道:“别听他们的,他们不会唱,会唱的话也去了。”
我一时无言,从心里悲哀地发现,我的那个童年的父亲,那个让我拉着衣角给我无限骄傲的父亲,已经越走越远,远得让我都不认识了。
吃了饭,然后午休。
我起来上学,父亲还在午睡。我悄悄走了,再回来时,父亲已经走了。妻子拿出一叠钱,皱巴巴地打开,有百元的,也有五十元和十元的,还有一元的。妻子说,这是父亲留下的,听说我们要还房贷,父亲赶上来,拿出了自己攒的钱,一***是四千七百零九块。妻子说,父亲还叹息道,要是上次转转鼓唱了,就能整整给五千了。
父亲还说:“爹没能耐,让你们受苦了,帮不上忙。”
我拿着钱,这些钱,有父亲打零工的,有父亲给人家看场子的。对,还有打转转鼓的钱。我心里很沉重,忙打电话到家,父亲已到家了。母亲说:“他上坡挖黄姜去了。”
我说:“那钱,你们留着啊!”
母亲一笑,告诉我:“你爹留不住,急着要送上来,就让他送来吧。”
我放下电话,眼眶湿润了。泪眼中,父亲又走在小路上,我牵着父亲的衣角。父亲的山歌声沙哑粗扩:“人在世上哦要学好啊,莫学南山一丛草,风一吹来两面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