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朱自清·
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晚,我和平伯同游秦淮河;平伯是初泛,我
是重来了。我们雇了一只“七板子”,在夕阳已去,皎月方来的时候,
便下了船。于是桨声汩——汩,我们开始领略那晃荡着蔷薇色的历史
的秦淮河的滋味了。
秦淮河里的船,比北京万生园,颐和园的船好,比西湖的船好,
比扬州瘦西湖的船也好。这几处的船不是觉着笨,就是觉着简陋,局
促;都不能引起乘客们的情韵,如秦淮河的船一样。秦淮河的船约略
可分为两种:一是大船;一是小船,就是所谓“七板子”。大船舱口
阔大,可容二三十人。里面陈设着字画和光洁的红木家具,桌上一律
嵌着冰凉的大理石面。窗格雕镂颇细,使人起柔腻之感。窗格里映着
红色蓝色的玻璃;玻璃上有精致的花纹,也颇悦人目。“七板子”规
模虽不及大船,但那淡蓝色的栏杆,空敞的舱,也足系人情思。而最
出色处却在它的舱前。舱前是甲板上的一部,上面有弧形的顶,两边
用疏疏的栏杆支着。里面通常放着两张藤的躺椅。躺下,可以谈天,
可以望远,可以顾盼两岸的河房。大船上也有这个,但在小船上更觉
清隽罢了。舱前的顶下,一律悬着灯彩;灯的多少,明暗,彩苏的精
粗,艳晦,是不一的,但好歹总还你一个灯彩。这灯彩实在是最能钩
人的东西。夜幕垂垂地下来时,大小船上都点起灯火。从两重玻璃里
映出那辐射着的黄黄的散光,反晕出一片朦胧的烟霭;透过这姻霭,
在黯黯的水波里,又逗起缕缕的明漪。在这薄霭和微漪里,听着那悠
然的间歇的桨声,谁能不被引入他的美梦去呢?只愁梦太多了,这些
大小船儿如何载得起呀?我们这时模模糊糊的谈着明末的秦淮河的艳
迹,如《桃花扇》及《板桥杂记》里所载的。我们真神往了。我们仿
佛亲见那时华灯映水,画舫凌波的光景了。于是我们的船便成了历史
的重载了。我们终于恍然秦淮河的船所以雅丽过于他处,而又有奇异
的吸引力的,实在是许多历史的影象使然了。
秦淮河的水是碧阴阴的;看起来厚而不腻,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
么?我们初上船的时候,天色还未断黑,那漾漾的柔波是这样恬静,
委婉,使我们一面有水阔天空之想,一面又憧憬着纸醉金迷之境了。
等到灯火明时,阴阴的变为沉沉了:黯淡的水光,象梦一般;那偶然
闪烁着的光芒,就是梦的眼睛了。我们坐在舱前,因了那隆起的顶棚,
仿佛总是昂着首向前走着似的;于是飘飘然如御风而行的我们,看在
那些自在的湾泊着的船,船里走马灯般的人物,便象是下界一般,迢
迢的远了,又象在雾里看花,尽朦朦胧胧的。这时我们已过了利涉桥,
望见东关头了。沿路听见断续的歌声:有从沿河的妓楼飘来的,有从
河上船里度来的。我们明知那些歌声,只是些因袭的言词,从生涩的
歌喉里机械的发出来的;但它们经了夏夜的微风的吹漾的水波的摇拂,
袅娜着到我们耳边的时候,已经不单是她们的歌声,而混着微风和河
水的密语了。于是我们不得不被牵惹着,震撼着,相与浮沉于这歌声
里了。从东关头转湾,不久就到大中桥。大中桥***有三个桥拱,都很
阔大,俨然是三座门儿;使我们觉得我们的船和船里的我们,在桥下
过去时,真是太无颜色了。桥砖是深褐色,表明它的历史的长久;但
都完好无缺,令人太息于古昔工程的坚美。桥上两旁都是木壁的房子,
中间应该有街路?这些房子都破旧了,多年烟熏的迹,遮没了当年的
美丽。我想象秦淮河的极盛时,在这样宏阔的桥上,特地盖了房子,
必然是髹漆得富富丽丽的;晚间必然是灯火通明的,现在却只剩下一
片黑沉沉!但是桥上造着房子,毕竟使我们多少可以想见往日的繁华;
这也慰情聊胜于无了。过了大中桥,便到了灯月交辉,笙歌彻夜的秦
淮河,这才是秦淮河的真面目哩。
大中桥外,顿然空阔,和桥内两岸排着密密的人家的景象大异了。
一眼望去,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衬着蔚蓝的天,颇象荒江野渡光景;
那边呢,郁丛丛的,阴森森的,又似乎藏着无边的黑暗:令人几乎不
信那是繁华的秦淮河了。但是河中眩晕着的灯光,纵横着的画舫,悠
扬着的笛韵,夹着那吱吱的胡琴声,终于使我们认识绿如茵陈酒的秦
淮水了。此地天裸露着的多些,故觉夜来的独迟些;从清清的水影里,
我们感到的只是薄薄的夜——这正是秦淮河的夜。大中桥外,本来还
有一座复成桥,是船夫口中的我们的游迹尽处,或也是秦淮河繁华的
尽处了。我的脚曾踏过复成桥的脊,在十三四岁的时候。但是两次游
秦淮河,却都不曾见着复成桥的面;明知总在前途的,却常觉得有些
虚无缥缈似的。我想,不见倒也好。这时正是盛夏。我们下船后,借
着新生的晚凉和河上的微风,暑气已渐渐消散;到了此地,豁然开朗,
身子顿然轻了——习习的清风荏苒在面上,手上,衣上,这便又感到
了一缕新凉了。南京的日光,大概没有杭州猛烈;西湖的夏夜老是热
蓬蓬的,水象沸着一般,秦淮河的水却尽是这样冷冷地绿着。任你人
影的憧憧,歌声的扰扰,总象隔着一层薄薄的绿纱面幂似的;它尽是
这样静静的,冷冷的绿着。我们出了大中桥,走不上半里路,船夫便
将船划到一旁,停了浆由它宕着。他以为那里正是繁华的极点,再过
去就是荒凉了;所以让我们多多赏鉴一会儿。他自己却静静的蹲着。
他是看惯这光景的了,大约只是一个无可无不可。这无可无不可,无
论是升的沉的,总之,都比我们高了。
那时河里闹热极了;船大半泊着,小半在水上穿梭似的来往。停
泊着的都在近市的那一边,我们的船自然也夹在其中。因为这边略略
的挤,便觉得那边十分的疏了。在每一只船从那边过去时,我们能画
出它的轻轻的影和曲曲的波,在我们的心上;这显着是空,且显着是
静了。那时处处都是歌声和凄厉的胡琴声,圆润的喉咙,确乎是很少
的。但那生涩的,尖脆的调子能使人有少年的,粗率不拘的感觉,也
正可快我们的意。况且多少隔开些儿听着,因为想象与渴慕的做美,
总觉更有滋味;而竞发的喧嚣,抑扬的不齐,远近的杂沓,和乐器的
嘈嘈切切,合成另一意味的谐音,也使我们无所适从,如随着大风而
走,这实在因为我们的心枯涩久了,变为脆弱;故偶然润泽一下,便
疯狂似的不能自主了。但秦淮河确也腻人。即如船里的人面,无论是
和我们一堆儿泊着的,无论是从我们眼前过去的,总是模模糊糊的,
甚至渺渺茫茫的;任你张圆了眼睛,揩净了眦垢,也是枉然。这真够
人想呢。在我们停泊的地方,灯光原是纷然的;不过这些灯光都是黄
而有晕的。黄已经不能明了,再加上了晕,便更不成了。灯愈多,晕
就愈甚;在繁星般的黄的交错里,秦淮河仿佛笼上了一团光雾。光芒
与雾气腾腾的晕着,什么都只剩了轮廓了;所以人面的详细的曲线,
便消失于我们的眼底了。但灯光究竟夺不了那边的月色;灯光是浑的,
月色是清的。在浑沌的灯光里,渗入一派清辉,却真是奇迹!那晚月
儿已瘦削了两三分。她晚妆才罢,盈盈的上了柳梢头。天是蓝得可爱,
仿佛一汪水似的;月儿便更出落得精神了。岸上原有三株两株的垂杨
树,淡淡的影子,在水里摇曳着。它们那柔细的枝条浴着月光,就象
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缠着,挽着;又象是月儿披着的发。而月
儿偶尔也从它们的交叉处偷偷窥看我们,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样子。岸
上另有几株不知名的老树,光光的立着;在月光里照起来,却又俨然
是精神矍铄的老人。远处——快到天际线了,才有一两片白云,亮得
现出异彩,象是美丽的贝壳一般。白云下便是黑黑的一带轮廓;是一
条随意画的不规则的曲线。这一段光景,和河中的风味大异了。但灯
与月竟能并存着,交融着,使月成了缠绵的月,灯射着渺渺的灵辉,
这正是天之所以厚秦淮河,也正是天之所以厚我们了。
这时却遇着了难解的纠纷。秦淮河上原有一种歌妓,是以歌为业
的。从前都在茶舫上,唱些大曲之类。每日午后一时起,什么时候止,
却忘记了。晚上照样也有一回,也在黄晕的灯光里。我从前过南京时,
曾随着朋友去听过两次。因为茶舫里的人脸太多了,觉得不大适意,
终于听不出所以然。前年听说歌妓被取缔了,不知怎的,颇涉想了几
次——却想不出什么。这次到南京,先到茶舫上去看看,觉得颇是寂
寥,令我无端的怅怅了。不料她们却仍在秦淮河里挣扎着,不料她们
竟会纠缠到我们,我于是很张皇了,她们也乘着“七板子”,她们总
是坐在舱前的。舱前点着石油汽灯,光亮眩人眼目:坐在下面的,自
然是纤毫毕见了——引诱客人们的力量,也便在此了。舱里躲着乐工
等人,映着汽灯的余辉蠕动着;他们是永远不被注意的。每船的歌妓
大约都是二人;天色一黑,她们的船就在大中桥外往来不息的兜生意。
无论行着的船,泊着的船,都是要来兜揽的。这都是我后来推想出来
的。那晚不知怎样,忽然轮着我们的船了。我们的船好好的停着,一
只歌舫划向我们来了;渐渐和我们的船并着了。烁烁的灯光逼得我们
皱起了眉头;我们的风尘色全给它托出来了,这使我[足叔][足昔]不
安了。那时一个伙计跨过船来,拿着摊开的歌折,就近塞向我的手里,
“点几出吧!”他跨过来的时候,我们船上似乎有许多眼光跟着。同
时相近的别的船上也似乎有许多眼睛炯炯的向我们船上看着。我真窘
了!我也装出大方的样子,向歌妓们瞥了一眼,但究竟是不成的!我
勉强将那歌折翻了一翻,却不曾看清了几个字;便赶紧递还那伙计,
一面不好意思地说:“不要。我们……不要。”他便塞给平伯,平伯
掉转头去,摇手说:“不要。”那人还腻着不走。平伯又回过脸来,
摇着头道,“不要!”于是那人重到我处。我窘着再拒绝了他。他这
才有所不屑似的走了。我的心立刻放下,如释了重负一般。我们就开
始自白了。
我说我受了道德律的压迫,拒绝了她们;心里似乎很抱歉的。这
所谓抱歉,一面对于她们。一面对于我自己。她们于我们虽然没有很
奢的希望;但总有些希望的。我们拒绝了她们,无论理由如何充足,
却使她们的希望受了伤;这总有几分不做美了。这是我觉得很怅怅的。
至于我自己,更有一种不足之感。我这时被四面的歌声诱惑了,降伏
了;但是远远的,远远的歌声总仿佛隔着重衣搔痒似的,越搔越搔不
着痒处。我于是憧憬着贴耳的妙音了。在歌舫划来时,我的憧憬,变
为盼望;我固执的盼望着,有如饥渴。虽然从浅薄的经验里,也能够
推知,那贴耳的歌声,将剥去了一切的美妙;但一个平常的人象我的,
谁愿凭了理性之力去丑化未来呢?我宁愿自己骗着了。不过我的社会
感性是很敏锐的;我的思力能拆穿道德律的西洋镜,而我的感情却终
于被它压服着。我于是有所顾忌了,尤其是在众目昭彰的时候。道德
律的力,本来是民众赋予的;在民众的面前,自然更显出它的威严了。
我这时一面盼望,一面却感到了两重的禁制:一,在通俗的意义上,
接近妓者总算一种不正当的行为;二,妓是一种不健全的职业,我们
对于她们,应有哀矜勿喜之心,不应赏玩的去听她们的歌。在众目睽
睽之下,这两种思想在我心里最为旺盛。她们暂时压倒了我的听歌的
盼望,这便成就了我的灰色的拒绝。那时的心实在异常状态中,觉得
颇是昏乱。歌舫去了,暂时宁静之后,我的思绪又如潮涌了。两个相
反的意思在我心头往复:卖歌和卖淫不同,听歌和狎妓不同,又干道
德甚事?——但是,但是,她们既被逼的以歌为业,她们的歌必无艺
术味的;况她们的身世,我们究竟该同情的。所以拒绝倒也是正办。
但这些意思终于不曾撇开我的听歌的盼望。它力量异常坚强;它总想
将别的思绪踏在脚下。从这重重的争斗里,我感到了浓厚的不足之感。
这不足之感使我的心盘旋不安,起坐都不安宁了。唉!我承认我是一
个自私的人!平伯呢,却与我不同。他引周启明先生的诗,“因为我
有妻子,所以我爱一切的女人;因为我有子女,所以我爱一切的孩
子。”①他的意思可以见了。他因为推及的同情,爱着那些歌妓,并
且尊重着她们,所以拒绝了她们。在这种情形下,他自然以为听歌是
对于她们的一种侮辱。但他也是想听歌的,虽然不和我一样。所以在
他的心中,当然也有一番小小的争斗;争斗的结果,是同情胜了。至
于道德律,在他是没有什么的;因为他很有蔑视一切的倾向,民众的
力量在他是不大觉着的。这时他的心意的活动比较简单,又比较松弱,
故事后还怡然自若;我却不能了。这里平伯又比我高了。
在我们谈话中间,又来了两只歌舫。伙计照前一样的请我们点戏,
我们照前一样的拒绝了。我受了三次窘,心里的不安更甚了。清艳的
夜景也为之减色。船夫大约因为要赶第二趟生意,催着我们回去;我
们无可无不可的答应了。我们渐渐和那些晕黄的灯光远了,只有些月
色冷清清的随着我们的归舟。我们的船竟没个伴儿,秦淮河的夜正长
哩!到大中桥近处,才遇着一只来船。这是一只载妓的板船,黑漆漆
的没有一点光。船头上坐着一个妓女;暗里看出,白地小花的衫子,
黑的下衣。她手里拉着胡琴,口里唱着青衫的调子。她唱得响亮而圆
转;当她的船箭一般驶过去时,余音还袅袅的在我们耳际,使我们倾
听而向往。想不到在弩末的游踪里,还能领略到这样的清歌!这时船
过大中桥了,森森的水影,如黑暗张着巨口,要将我们的船吞了下去。
我们回顾那渺渺的黄光,不胜依恋之情:我们感到了寂寞了!这一段
地方夜色甚浓,又有两头的灯火招邀着;桥外的灯火不用说了,过了
桥另有东关头疏疏的灯火。我们忽然仰头看见依人的素月,不觉深悔
归来之早了!走过东关头,有一两只大船湾泊着,又有几只船向我们
来着。嚣嚣的一阵歌声人语,仿佛笑我们无伴的孤舟哩。东关头转湾,
河上的夜色更浓了;临水的妓楼上,时时从帘缝里射出一线一线的灯
光;仿佛黑暗从酣睡里眨了一眨眼。我们默然的对着,静听那汩——
汩的桨声,几乎要入睡了;朦胧里却温寻着适才的繁华的余味。我那
不安的心在静里愈显活跃了!这时我们都有了不足之感,而我的更其
浓厚。我们却又不愿回去,于是只能由懊悔而怅惘了。船里便满载着
怅惘了。直到利涉桥下,微微嘈杂的人声,才使我豁然一惊;那光景
却又不同。右岸的河房里,都大开了窗户,里面亮着晃晃的电灯,电
灯的光射到水上,蜿蜒曲折,闪闪不息,正如跳舞着的仙女的臂膊。
我们的船已在她的臂膊里了;如睡在摇篮里一样,倦了的我们便又入
梦了。那电灯下的人物,只觉得象蚂蚁—般,更不去萦念。这是最后
的梦;可惜的是最短的梦!黑暗重复落在我们面前,我们看见傍岸的
空船上一星两星的,枯燥无力又摇摇不定的灯光。我们的梦醒了,我
们知道就要上岸了;我们心里充满了幻灭的情思。
一九二三年十月十一日作完,于温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