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很多外来打工者不同,吴君南下的动机极其单纯。2000年的夏天,他离开了工作多年的城市,去了东莞的一家个体小工厂。其时,他和老婆之间持续多日的“冷战”已经逐步升级,写作的信念也在这个时刻从他的心灵深处动摇,远行便成为一个无可奈何的“最佳”选择。那时,我也刚刚来到广东不到一年的时间。电邮里,他以一向的、抒情的笔触描绘了初到南国的印象,婚姻的不快暂时没有给他崭新的打工生活留下什么阴影。以我对他的了解,那时我就隐隐地预感到,以他的心态,不一定能够适应新的环境。他身上那种所谓的诗人气质常常影响到他对事物的判断,在严峻而且拒绝浪漫的现实世界里,他满腹的锦绣文章是派不上多少用场的。
多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季,吴君在一次朋友的聚会上邂逅了他现在的老婆。他早已忘记了聚会的地点,也忘记了参加聚会都有哪些人,只记得她那隔着烟雾、隔着嘈杂的人声,向他投来的陌生而又悠扬的、宿命般的笑容。那时候,她刚刚和别人订了婚,并且从单位里分配到了一套住房。这突如其来的邂逅打断了她的计划,她和吴君一样,陷入了某种不能自拔的迷狂中。接下来的时间里,朋友们目睹了他们那场秘密的、旷日持久的爱情。她中断了装修计划,拆毁了正在打的新家具、也拆毁了自己的生活,并且忍受了那个准新郎官的辱骂、恐吓甚至毒打。公园里荒凉的草坪,大排档里油垢累累的长凳,郊区黑店般来历不明的小房间,都成了他们秘密而又热烈的爱情的见证。然后,冬天过去了;春天、夏天、秋天依次来临,吴君终于搬进了那所房子,成为名正言顺的男主人。然而事情的发展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他们的幸福生活并没有如期而至。是他们婚姻的基础原本就不够牢固,还是因为太过热烈的东西,燃烧之后剩下的惟有灰烬?他们漫长的人生难道注定要在这灰烬中取暖吗?无端的争吵、莫名的怨怼,以及种种屑碎的事务成为他们婚姻生活的家常便饭,到过他家的朋友都会轻易发现,他们使用的家具以及各种器皿都留有摔打和破裂的痕迹,玻璃、陶瓷制品早已荡然无存。就在这时候,他们的女儿降生了。女儿的到来给了他们一段短暂的平静,可是不久,他们又一次坠入那种吵闹、和好,再吵闹、再和好的循环中。吴君从网上看到了那家小厂的'招聘启事,便匆匆南下,来到了广东。
在东莞工作了大概半年之后,吴君打来电话,告诉我他和那个私人老板吵翻了脸。他的工厂里没有管理制度可言;老板的小姨子大权独揽、仗势欺人;种种的不如意困扰着他,一怒之下,他愤然辞了工。没有人对他进行丝毫的、哪怕是形式上的挽留,他的第一阶段的打工生涯就此以失败告终。
随后,他去到了广州,加入了一家保险公司,成为这个时代最为庞大的、良莠杂陈的推销员队伍中的一员。和许多刚进入保险业的人一样,他的第一份保单是他自己买下的。最初的那段时间,他的生活来源只好依靠借债。然而,像在东莞时那样,他对新的工作充满了激情和信心,在公司每天公布的、极其蛊惑人心的业绩报表上寄托着他新一轮的梦想。他在电话里告诉我,一两年内达到收入上百万并非天方夜谭。他想出了一个“创意”:他要以自己的诚意、运用自己良好的文字功底打动他的“目标客户”。他买来宣纸和毛笔,用工整的蝇头小楷写下了一封封长信,分寄给那些居住在各个花园小区里的主妇。“……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听到了从您的房门传出的悠扬的钢琴声。哦,它是那样优美和令人神往,这是我们身处的这个时代多么奢华的精神操练啊!我不由自主地渴望着结识您——请原谅我的冒昧,我没有也不敢有任何别的企图,惟有一个愿望:成为您的琴声的忠实倾听者……”“……朋友的朋友偶然向我提到您,您的品质,您对于艺术的令人赞叹的爱好与修养一下子便深深地打动了我——打动了一个陌生的崇拜者。请动用您一向高贵的仁慈和宽厚,接受我遥远的祝福和礼赞吧……”这些夜以继日赶制出来的信件,你可以说它优美动人、也可以说它充斥着陈词滥调。无一例外的,他只字不提“保险”二字,只是在信的末尾,他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最后,这些令他自己心旌摇摇的信件,都归入了比石沉大海更加杳无音讯的命运。
深秋的一个夜晚,我正准备睡觉时,接到了吴君发来的手机短信,说他正在回家的火车上,同时发来的还有他刚刚写就的诗:
《新酒》
九月二十九日夜雨过韶关
秋色伤逝风袅袅,
璎珞虎伏雨潇潇。
十年苦恨酿新酒,
千日沉疴愤旧袍。
火暗云低天如铁,
花飞蕊落鬓若雪。
泪洒苍茫故人远,
语问州县众生血。
我睡意顿消。我不能说我完全理解他此时的处境和心境,包括他的诗里隐晦的情绪,也无法预计他的打工之旅以及漫漫人生路途会有怎样的结局。毫无疑问,他身上具备着一些优良的品质和能力,比如他的敏感、热情、豪放以及他驾驭文字的非凡功底;同样毫无疑问的是,这些品质和能力已经和我们这个时代脱了节。就像孤岛上的一个遗民,在某些重要的时刻、重要的地点,他被所谓“时代的列车”无情地抛在了后面。我不知道和时代脱节了的优点还能不能算做优点,就像我满怀同情,却不知道怎样才能够切实地帮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