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5月30日,上海发生了震惊全国的“五卅惨案”。赵家璧是圣约翰大学附中的学生。6月3日,全校学生准备悬挂半旗,向死难同胞致哀,美籍校长卜芳济当众撕毁中国国旗,激起全校师生的义愤。师生们一同宣誓永不进外国教会学校。一月后,由国人自建的光华大学正式成立。秋季,赵家璧进入光华大学附中高中一年级就读。当时同学们爱国热情高涨,社会活动积极,学生会自行编辑出版中、英双文字的《晨曦》季刊,向社会发行。赵家璧被推为中文部编辑主任,以后又当选为总编辑。他经常在此刊物上,写些介绍英美作家的文章。也翻译过但丁、王尔德、莫泊桑等的作品。这些文章引起了当时在光华大学任教的徐志摩的兴趣。一天,他让费疏洪先生把父亲叫到教员休息室去。那时,赵家璧还是一个不到18岁的中学生,他猜不出一位知名的大学教授找他有什么事,心里忐忑不安。可是,当他进入教员休息室,徐志摩立即微笑着迎了上来。这位年轻教授非凡的风度、高雅的谈吐一下就把赵家璧迷住了,受到教授如此的青睐,又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不停地向徐志摩发问。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些进入文学殿堂的秘诀。免得自己再去苦苦摸索。徐志摩看出赵家璧的意图,便认真地对他说:“文学不比数学,需要循序渐进。文学的园地等于一个蜘蛛网,你如有爱好文学的素养,你一天拉到了一根丝,只要耐心地往上抽,你就会有一天,把整个蜘蛛网拉成一条线。我自己念书,从没有一定的步骤。找到一本好书,这本书就会告诉你别的许多好书。”老师的这番话,奠定了赵家璧走文学道路的基础,铭记在心,终生受用。
次年,赵家璧进入光华大学英国文学系。二年级时,徐志摩又到光华大学任教。出于对徐志摩的崇拜,凡他讲授的课,赵家璧必定都去听。在散文课上,徐志摩独创一格的散文,在文字运用方面掺入诗的声韵和格调,使学生们得到心灵上的启示;在小说课上,徐志摩讲故事的伶俐口才。又让学生们倾倒。他还把教室搬到宽阔的校园,倚在梧桐树干上,用纯正的英语念哈特逊(Hudson)的《绿色大楼》(Green mansion)和《男人与鸟》(Bird and man)。他—会儿凝望着蓝天,一会儿背几句诗,一会儿又感慨地解说,在这样美好的境地,听着啾啾的鸟鸣,傍着潺潺的溪流,又读着自己崇拜者的文章,使同学们更感受到了宇宙万物的可爱和文学的魅力。徐志摩还带着同学们去参观美术展览会,聆听交响乐演奏会。他对同学们说:“要真正地鉴赏文学,你就得对于绘画、音乐有相当心灵上的训练。这是一条大道的两个旁支。前者是空间的艺术,后者是时间的艺术,同样是触着心灵而发的。”受恩师的启迪,父亲对音乐与美术也投入了许多的关注,特别是美术方面的学习,对他日后编辑出版《苏联版画集》、 《新中国画库》、《万有画库》等大有裨益。
外滩的外文书店也是徐教授常带同学们去的地方。那些装帧美丽、附有版画、插图的外文书,成了赵家璧日后编辑出版《良友文学丛书》的参照,而那些成套的丛书,则给了赵家璧谋划《新文学大系》以极大的启示。徐志摩对这个门生有些偏爱,他希望赵家璧大学毕业后到牛津或剑桥深造,成为外国文学方面的专家,但赵家璧却早早地谈起了恋爱,而且在大学二年级的春节结婚了。徐志摩送给他一部羊皮面的哈代短篇小说集作为结婚礼物,表达自己对学生的祝贺和期望,也没忘了在课堂上调侃几句,以致赵家璧好几次不好意思地从课堂里溜了出去。还有一件事,赵家璧也是违背徐志摩意愿的,那就是在大学一年级他就过早地参加工作,为良友图书公司编辑《中国学生》月刊,进而还做起文学编辑,编辑什么《一角丛书》。虽然如此,徐志摩仍很支持赵家璧在国家民族危难之际,担负起宣传群众、鼓动群众的工作,他不但自己常供给赵家璧稿件,还介绍陈梦家、何家槐把稿件交给赵家璧出版。
1930年底,光华大学发生学潮,国民党当局公开干预,徐志摩出于义愤,断然离校。次年2月即赴北京大学执教。离沪时,赵家璧依依不舍地去他家送别。至6月份,风潮已过,同学们对恩师万分思念,赵家璧给徐志摩去了一封信,恳请他回光华大学执教。6月30日徐志摩给赵家璧回了一封信,在信的末段开列了一大批研究古希腊文学的书目,还写道:“你能如此黾勉从学,我是说不尽的喜欢,你爱研究古希,尤其是好门径……我等着你的成绩,你向前努力吧!” 徐志摩没有回光华,为了生活,他在北京、上海之间奔波。他在北京时,赵家璧曾将自己主编、刚面世的《一角丛书》寄了一叠去,请恩师指正。11月中旬,志摩回到上海。赵家璧得知后,又拿了一本新出的《一角丛书》,想送到福煦路恩师家中,请他当面指点。那两天不知什么事,他特别忙没去成。19日晚上,他下班后买了一份英文晚报,在车上读着,无意间发现徐志摩惨死的消息。他不相信这是真的,他真希望这是新闻记者造的谣言,于是匆匆跑到新月社。当他看见一群老朋友个个满面愁容,桌上放着胡适的电报时,怆然泪下:“恩师真的离我而去了!”
徐志摩逝世后,赵家璧首先想到的是,把恩师生前交给他的遗作《秋》送到读者手中,作为对恩师的奠祭。他自己又写了一篇充满感情的散文《写给飞去了的志摩》与《秋》合为一册,作为《一角丛书》第13种,于11月27日出版。此书出版距诗人逝世只有8天,受到热爱诗人的读者的喜欢,一印再印。
由于《秋》首页需要一张徐志摩的照片,赵家璧去访问陆小曼。当陆小曼知道赵家璧要出版志摩的《秋》时,极表欣慰,并提出她还藏有其他遗稿、日记、书信等,问赵家璧能否帮她做些整理工作。赵家璧在大学图书馆和西书店看到那些精美的欧美作家全集时,就萌发过出版中国作家全集的遐想。现在徐志摩成了第一个离世的中国现代文学家,为恩师出版一套全集,既可寄托自己的哀思,也是对现代文学的一大贡献。他们两人不谋而合,编《志摩全集》的意向,不用签字就这样达成了。陆小曼在回忆录中写道:“在他遇难后,我病倒在床上有一年多。在这个时间,昏昏沉沉,什么也没有想到。病好以后赵家璧来同我商量全集出版的事,我当然是十分高兴的。”
但全集编辑工作真正排上日程已是1935年了。那年5月赵家璧到北京访友组稿,遇到许多徐志摩的挚友,如郑振铎、冰心、胡适、周作人、沈从文和陈梦家等。除胡适外,其他人都热情支持出版《志摩全集》,郑振铎更建议他去征求茅盾的意见。茅盾说:“徐志摩的诗,在当时的新诗作者中还没有人能与他比。日记和书信是研究一位作家的重要资料。”他鼓励父亲早日动手。
回沪后,赵家璧向经理陈述了自己的意向,征得同意后,就与陆小曼商谈编辑全集的步骤,开始收集散落在各地刊物上的诗歌、散文、小说。他们两人还合拟了一封情辞恳切的信,向志摩生前好友征求借印作者书简。可是,北方的几位掌握大量书信的朋友都默不作声,这使赵家璧感到非常不解。陆小曼却拿出了在她手中的全部日记和书信。她对赵家璧说:“我原来不准备全部交给你去发表,现在北方的老朋友们都不来支持我们这个全集的计划,万不得已,只能由我一个人去出丑了。将来付印前,你帮我做些清洁工作吧。”翌年3月,赵家璧把徐志摩的部分日记和书信用《爱眉小札》为书名,列入《良友文学丛书》出版,走出了全集出版的第一步。 1936年10月,时任北京大学文学院院长的胡适来到上海。赵家璧在北四川路味雅酒楼宴请他,约陆小曼作陪。席间,赵家璧谈起《志摩全集》的编辑已初步完成,陆小曼当场请胡适写篇序,并再次请胡适向林徽音、凌叔华等北方朋友征借书简和日记。但胡适却顾左右而言他。几天以后,陆小曼在电话中告诉赵家璧:胡适已为《志摩全集》另做安排,商务印书馆的王云五不日将来取稿件。赵家璧万万没有想到。文坛的两位大人物会用这种方式来作弄一个青年编辑。他只得把已编排好的文稿全部交给了陆小曼,心想:也许胡适不愿意由经常出版鲁迅等左翼作家书籍的良友图书公司来出版他们新月派诗人的全集;也许胡适手头有许多书简和日记,又收集了许多诗歌、小说、散文,想编一部更完美的全集。反正我已完成了初步工作,只要全集快快出版,让有志于研究徐志摩的人能从中有所获益,我也就对得起恩师在天之灵。
可是,次年8月13目上海被日军占领,商务印书馆先迁香港,再移重庆,全集的出版变得遥遥无期了。赵家璧的心里非常后悔:当时如果与胡适争一争,良友版的《志摩全集》肯定早已面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