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用春节假期,我精读了作家黄梵所著的《意象的帝国》,这本被王鼎钧、欧阳江河、灰娃联袂推荐的写作课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
封皮展开是这样的——沉静浪漫的灰蓝色,寥寥数语随性散落其上,一眼看见留白的“诗”。
回忆起大学时期我第一次买诗集,不太厚的两本,分别是莎士比亚抒情诗选(梁宗岱 译本)和木心先生诗集的《我纷纷的情欲》。那时我对新诗学问一窍不通,顶多是随着诗人的叙述在脑中铺出些画面。
诗人究竟是如何抵达诗情画意的?
同一种隐喻,在散文和小说里可以用几千字、上万字去构建,但诗人是通过什么方法将其凝结在几行诗句里的?
我甚至还好奇,当一个灵感出现时,那个人为什么选择写诗?
应当说,《意象的帝国》完全解答了这些小白问题。不仅如此,也让我们知道应该如何精读中西方的好诗。
为什么我认为这本书人人都应该找来读一读呢?
在我看来, 剥开诗歌外壳,这终归是一本塑造审美品格的书。 黄梵首先是一位诗人、小说家,于是他选择从新诗进入,呈现美的视角。我猜测,说不定他也可以选择从无人机设计或美术史出发,因为他是飞行力学专业的理工大神,同时在南京理工大学任教多年,除了教创意写作课外,他还执教中西方美术史课程。
诗歌之路又窄又静,然而它等同于一个人的审美力,一旦在心中成型,就能够通过一只眼睛、一根手指、一个耳朵的通道,影响到个人生活和工作,包括子女教育。
这本书***有四堂大课,细分为29节小课,其中穿插了丰富的课堂作业和点评。通读下来,让我身临其境,重新回到课堂补上了一门学生时代的必修课。
黄梵说,他见过无数人的写作不缺技巧和文采,但缺乏契合现代写作的观念。 这让我想到乔布斯也曾提出类似尖锐的观点,他把陈腐的观念称为束缚人的脚手架,人要走出来,才能创新。恐怕没有写作者,心甘情愿于固步自封吧。
黄梵并没有直接列举出他所认为的陈腐,而是根据他本人和其他作家的写作实践,直接介绍了几个现代写作的核心观念,适用于各种体裁。
我无法在读书笔记里赘述每一个观念,有心人自然会去读。我只写出以下核心词汇,作为这一章的笔记备用。
可以说,这些核心词构建出了一个旋转矩阵,它不会教我们如何去写,而是告诉我们如何科学地组合写作技法,提高“中奖”的可能性。数学的旋转矩阵是用计算机设定的,而文学的旋转矩阵是在头脑中设定后,再依不同的文学体裁之轴线旋转,继而包罗万象。
世事变幻莫测,真想落实到笔头上,我经常要犯难很久。比如,我会反复写出不同的开头,兴致和自信愣是被自己给玩残了;要不就是以一种罗曼蒂克的情感去建造一个宏大的故事,可每次都寡不敌众,留下一个看起来很美的空壳。这第一堂课,果然是深谙初学者的苦恼啊。
黄梵说,他自己其实”对开头满不在乎“,名家写出的普通开场远多于他们经典开场;
一些作家会“暂时为作品只构想一个主题,借助这个主题的牵引,进入比主题更立体的作品世界”,比如余华的《活着》,也是在写的过程中由简入繁;
突破“护短”的心理关卡,是很多初学者面临的困难,对”父亲“”母亲“以及”我“这三个人开刀,应该成为早期的写作目标之一……作者丰富的写作与教学经验,无疑成功地让文字放下了偶像包袱。
每一节课后都会有作业,还有几个是与同伴互动的写作游戏,很有意思。我挑了一个相对独立的题目,作为第一段读书笔记的收尾。
这一堂课,黄梵讲的是写现代诗的基本功,先写好一句诗,而不是一整首诗。
因为他本人积累了丰富的新诗写作与教学经验,所以在讲述基本功的过程中,他陆续提出了不少新诗入门者常见的问题,甚至不少已经写诗大半辈子的人,都不一定能够意识到的障碍。
写作新诗的难,可能来自于:
意象?臆想?我原以为,意象不过是把一个有小情绪或大情怀的比喻放进诗里,偶尔一用作为点睛之笔。就选择我早年买的那本木心《我纷纷的情欲》中的一首短诗举例来说,究竟哪句是意象呢?
印度
邻近几家印度人
风,肴浆的调煮
印度人连续吃喝么
华严蛮荒的香味
不必再去印度了
浓烈的香味
率领印度找上门了
? 木心(1997)
那么,风引出的第二句是意象吗?最后两句所谈香味的行动算是意象吗?
读完这一章,我才知道,意象岂止这三句!
黄梵告诉我们,意象分为客观意象和主观意象。 客观意象是眼睛可以看见或者虽然不能直接看见,但在现实中可能存在的物体或物象, 比如马致远的“枯藤老树昏鸦”,诗人多多的“我修剪你种下的树”,意大利诗人蒙塔莱的“翠鸟在腐烂的臭尸上呱呱盘旋”。 相反,?主观意象指想象的、内心的图景,一般不可能在现实中存在, 比如李白的“白发三千丈”,台湾诗人夏宇的“把你的影子加点盐”,臧棣的“我用芹菜做了一把琴,它也许是世界上最瘦的琴”。
有没有发觉,我们经常见到一些现代诗,滔滔不绝地发表感触,但读起来索然无味,多是一些空洞而抽象的观念? 这些诸如爱情、存在、孤独等等抽象概念都是非意向事物。作者告诉我们,一旦启用这些非意象事物,需谨慎,时常要和意象搭配在一起,让观念变得可触摸和具象。
中国古典诗主要以客观意象为主,主观意象为辅。到了新诗,因为主观意象的诗意更加浓烈,并且由于文化差异和个人体验不同,一个巧妙的主观意象足以让文本产生丰富而深远的意味,因此主观意象成为新诗的指挥棒,弥补了新诗少格律和形式自由所造成的诗意浅淡问题。
有了关于意象的分类概念,再来分析上面木心先生的诗《印度》,就简单多了。
头两行都是清晰存在的客观意象(印度人,风,肴浆),接着插入了两句非意象诗句——直抒胸臆的看法,用来引导读者随他一同思考:印度人连续吃喝么/不必再去印度了。最后,以两行颇有气势的主观意象收尾:“浓烈的香味/率领印度找上门了”。
想一想,香味真能率领一个国家吗?香味又没有嘴和四肢,并不能发号施令来统帅一个国家,所以这是一个夸张说法。恐怕木心想说的,是香味塑造了一个国家的形象,邻居家的气味代表了一种异域文化,不可抵挡地进入了他的生活。但木心用主观意象,把印度香料的形象处理的生动,又引人遐想,他的邻居是一个征服者?一个友好访客?还是一个幽默的侵略者?每个读者根据自己过往经验,会有自己的解释,这恰是新诗青睐主观意象的原因。
大道至简。看似深奥的诗歌写作,被作家黄梵拆成一个个小洞穴,带领读者用笔尺探究一句诗的内部情趣。
他总结出四个简单易学的 “诗句模式” ,如“A的B”、“让A做A做不到的事“等等。当我逐条按照这些公式完成作业后,就发现一向被束之高阁的诗意美感,那种隐匿的、潜在的或是自然从属于诗眼的技巧特征,被他的公式突出展现出来。几乎每个人都能够用这些模式,写出一句像模像样的现代诗句。当然,这仅仅是从0到1的部分。
再回到木心的诗,这首诗虽短小,可读起来内容丰富,潜藏着活跃的节奏,这是什么方法呢?在这一堂课里,我也找到了可能的答案。 黄梵提到,用客观意象写诗时,难度更大的是“逻辑跳跃”或叫“蒙太奇手法”,“留白”,让读者去完形填空。 木心的前四句,就在人、自然和烹饪之间,反复跳跃,一句和一句之间制造出微妙的拔丝效果。
黄梵告诉我们,前边的公式不过是基本舞步,可以当做一种无关“文学道德”的语言游戏来训练。一旦理解了主观意象和客观意象的充满辩证式的写作方法,自然能产生一种野心,那就是让诗句更加接近于诗者本人的声音。于是,更多的技巧孕育而生,与第二堂课的基本舞步一起混用,以形成一个小部落。
今天是大年初五迎财神,迎得有点疲惫,我完全失去了整理笔记的动力。如果你和我一样,对下面几个问题存有疑虑,那我建议朋友们还是直接找来读好了。
为什么别人总说读不懂我的诗?
意象如何写得准确?这个准确由什么来定义?
事物错搭,为什么会被现代诗人推崇?
主观意象和客观意象,在一首诗中如何分配比重?
我想象力不够丰富,有什么好办法能够建造出陌生感?
我想象力过分丰富,爆炸式的陌生感一定是好诗吗?
什么叫新诗的最小诗意单元?
新诗不就是分行的散文吗?也有强制的形式吗?
转行、空行、逗号、句号这些形式对新诗而言是必要的吗?
这一章的习题难度一下子升高了好多。附加一个我的读后练习,尝试消化好一节课的内容。
1916年,胡适看似随心写成的《蝴蝶》一诗,开启了中国白话诗的探索征程。当时的胡适,正受到了西方新思想的影响,立志于“活文学”的探索,他主张破除旧体文言的形式束缚,抛开用韵和用典,抛开禁锢千年的诗体严规,以新鲜而自由的白话气息和词语,新塑二十世纪的中国诗歌。
如今,新诗历经百年,经过几代诗人的探索,诗观与技法已是百家争鸣。 更为重要的是,当代新诗继承并发展了中国古典诗的音乐感与节奏技法,古为今用,并结合西方现代诗的多种理论精髓,为中国新诗的写作者拓展出非常辽阔的空间。
第四堂课上,作者细致讲解了“写出整首诗的若干方法”。
你可以选择跟着《诗经》学习客观意象中的音乐感;跟着策兰《死亡赋格曲》,去体会叠句和重章里的情感节奏;跟着戴望舒和北岛,使用重音的浓与淡;或者用闻一多的音尺,去量一量自己的诗。
你也可以站在里尔克的豹子面前,用象征主义手法完成一首与理想有关的诗;学习到西方意象派创始者庞德,花费一年时间,将三十多行的诗句删减出一句关于花和脸的隐喻;去感知爱情的痛楚,是如何隐藏在台湾诗人钟灵的“活结”和夏宇的“蛀牙”中。
我知道了,原来名家也在早年经历过诗句晦涩而刻意赘述的尴尬;原来三段式ABA'的经典结构处处可见,甚至可以体现在一份鸡蛋三明治的设计上…… (后附食谱)
精彩纷呈的笔法,是赏读新诗的切入点,能让内行人一眼就看出这个诗人的功力。同时,它们也是拦住门外汉的隐形门槛,如同拦住了当年的我,手持莎士比亚和木心诗集,虽然轻易便会醉心于一场雪景的美,却看不清一片雪花的秘密。
今天是春节假期的最后一日。读完全书,我更倾向于称之为新诗的显微镜。
用它,再去看线上线下随处可见的现代诗,包括里的诗,都能找到一个绝佳的谈论视角。
附上食谱一则。因为不含酒精,只好排在我的食谱目录之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