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日本文学从一开始就与美结下了不解之缘。
作为物语鼻祖的《竹取物语》,为后世的日本文学奠定了基调:
从前有一个伐竹翁,天天上山伐竹,制成各种竹器来使用。……有一天,他发现一节竹子发出亮光,觉得出奇,走上前去,只见竹筒里亮光闪闪。仔细观察,原来是个三寸小美人。老翁喃喃自语:“你藏在我朝朝夕夕相见的竹子里,你应该做我的孩子。”于是,他把孩子托在掌心上,带回家中,交给老妻抚养。她长得美丽可爱,小巧玲珑,也就把她放在篮子里养育了。
这是日本文学的源头。后来的《源氏物语》,则使这一脉地老天荒时的涓涓细流变为一泻千里的平阔大江,从而使日本文学有了自己鲜明的、牢不可破的传统。川端许多次谈到了《源氏物语》以及他与《源氏物语》的血缘关系:“物语文学到了《源氏物语》,达到了登峰造极。”“古典作品中,我还是最喜欢《源氏物语》。”“可以说自古至今,这是日本最优秀的一部小说,就是到了现代,日本也还没有一部作品能和它媲美……。”《源氏物语》给予川端的自然有许多,而其中一条,就是《源氏物语》的美感:王朝之美。在呈现这高贵、典雅的“王朝之美”的建构中,一个丰富而精致的美学体系便圆满而自然地生成了。它注定了日本文学的未来风采,也注定了川端的文学格调。
其实,后来的日本小说家很少有摆脱得了《源氏物语》的浸润、感染而另择它道、独创新的美学天下的。与心甘情愿地委身于日本小说美学传统的川端相比,颇有争议的文学鬼才三岛由纪夫,总有脱出日本传统小说美学的念头,然而,由《源氏物语》而开创的完美的日本小说美学传统所具有的无法抗拒的魅力,使三岛最终也未能飞出那片传统的美学空间。他与川端一样,疯狂地迷恋着种种非常日本化的美感。与川端不同的也只是在《源氏物语》的巨影笼罩之下,富有个性地来接受这种令人陶醉的庇荫罢了。在他眼中,残酷是美、坚固是美、威武是美……美感成了一只巨大的箩筐,所有一切,只要经过他心灵的过滤,都可装入其中。即使丑陋的肉身,也是值得憧憬,并可使之赏心悦目的。他在准备与瑶子成婚时,居然建议在游泳池举行婚礼,让他们的亲人在游泳池边举起手中的祝福之杯,以便直接目睹他和瑶子的身体——他以为此时此刻,是天下最大的审美享受。这位天皇制的顽梗而可笑的效忠者,之所以如此丧心病狂地效忠天皇,皆是因为根植于一个看似古怪而实在是有历史原因的美学念头:日本的全部美学根植于天皇制;天皇制处于美学范围之中,是日本美的源泉。
大江健三郎,是在道道地地的西方文化、西方美学的浸泡中而开始他的文学生涯的,他甚至公然说,他不喜欢《源氏物语》,然而,我们透过他作品的西化外表,仍然看到了《源氏物语》的美学幽灵在字里行间的逍遥与游荡。
由于对美的崇拜与无节制的沉湎,在中国人看来,三岛也好,大江也罢──即使相对古典一些的川端,也都显得有点乖戾。他们将美纯化,使它成为薄雾轻云,弥漫于世间的万物之上,仿佛一切都是美的。他们的某些欣赏以及快意,甚至使我们感到实在无法忍受和难以理解。
?日本人的多愁善感在世界上大概是出了名的。看日本的电影电视剧,常常不习惯其无时无刻不在显露的悲情。 日出日落,一草一木,几簇淡烟,数行霜树,在日本人眼里,都可能成为悲哀的理由。有时真让人困惑:一个宣扬武士道精神的国家,一个发动战争屠杀邻国无辜、 杀人如麻的国家,那些人又何以如此敏感与脆弱?
看川端的《雪国》,读到作品中的人物岛村看到两个偶然相逢的人在车站作别,那姑娘说出一句“有缘还 会相逢的”,竟“情不自禁,眼泪都快夺眶而出”这段文字时,总有点不可理解:至于吗?日本文学,总是缠绵在这些看似莫名其妙的悲哀之中。然而,一旦将日本 文学看久了,在渐渐熟知了这一切背后的精神与美学情调之后,也就会渐渐习惯,甚至会在不知不觉之中滑入这种情感,而此时,你将会发现你处在许多美好的境界 之中,你对存在,你对你周遭的一切,皆有了更多的体味,并由此获得了许多意义。
日本人将这一精神称之为“物哀”。
关于“物哀”之义,说法也不太一样,只因这个词本就是一个玄妙之词,其义也就很难确定。反复读了川 端等人的作品,你大致上会有一种意会:人面对眼前风物,或是内心就已驻有悲哀、哀伤、伤感、忧愁、苦闷之类的情绪,或是因为这些风物的姿态、颜色、气味、 枯荣与涨落的动感情状诱发了这些情绪,从而在物我之间,产生一种互长互消、互渗互动的情感之流。
“物哀”与另一个与其相关的概念“风雅”,鼎力支撑了日本的美学殿堂。对川端而言,“物哀”一词实在已是融化在了他的血液之中。他的全部笔墨,也不过就是将“物哀”一词落实到场景之中,落实到交流之中,落实到无数的人间故事之中。当然是哀情万种。
黑发乱蓬松,心伤人不知。
伏首欲梳拢,首先把君思。
川端曾由分析这首日本古诗开始,对日本文学之美做了详尽解读,而解读的结果使他在文学史的烟云之中,只发现了两个单词,一为“物哀”,一为“风雅”。但在他看来,日本文学有这两个单词,足以风骚天下。事实上,日本文学也正是依仗这两个单词,而争得一方。
物哀的源头还是在《源氏物语》。
“此时适逢秋天,人心正多哀怨。”此类物我同形同状的情况,在《源氏物语》中几乎是处处可见。《源》有诗词若干,这些诗词既使它成为风雅之作并影响后世文学雅致的美学风格,也使得“物哀”成形成势,使后世文学欲脱不能。
清辉不改前秋色,
夜景迷离惹恨多。
莫将惜别伤离泪,
看作寻常秋雨霖。
花开今日乘时运,
转瞬凋零夏雨中。
旅衫亲手制,热泪未曾干。
只恐襟太湿,郎君不要穿。
去日泪如雨,来时泪若川。
行人见此泪,错认是清泉。
《源》中诗词,十有八九是写这类情绪的。
川端写了那么多小说与散文,但写来写去,也就是在那些情绪之中辗转反侧。
仔细分析起来,日本文学的物哀传统背后,可能有着一个日本人的樱花情结。
世界上,没有一种植物能像樱花那样,居然能对一个民族的生存信念、生活趣味与美学格调发生如此深刻 的影响。只因为此种植物太不一般了。见过樱花、身临其境的人,大概是很难不会为之动心的。每年三月,春意料峭,日本列岛,几乎到处都有的樱花,就会在南来 的春气中,由南到北地开放。若是孤独的一株,还难以让人动心,若是几株、十几株乃至上百株,这就形成了一种势,你的印象也就会变得深刻起来。这植物太奇妙 了,具有神性。那些小小的花朵,不骄不躁、似无声响地开放了,竟开放在还未长出一星叶芽的裸树之上,树又是那么古老,那么高大。它们让你觉得这是在天堂, 在神话世界里。这个世界就是花。这些花蔚然成粉色的云彩。它们娇小,在寒风中颤抖不已。而当它们正欲显示风采之时,却又早早地开始凋零。樱雨霏霏,落英被 地,实在让人难以抑制伤悲。但,又确实是美的,凄艳的美。樱雨之中,那些乌鸦像黑色的精灵在飞翔,发出寂寞的羽响。面对如此情景,你的心境不由得你而在悄 悄地发生着变化。
樱花不仅仅是一种植物。它造就了日本人的心境。
日本人古时就高看樱花。《源氏物语》中多次写到樱花,认为百花之中,樱花乃为极品:“真美的花啊! 别的花到底比不上它。”书中有一段关于夕雾的两个小女儿争说一棵樱花树为自己所植的描写,甚是可爱,也可见日本人与樱花的感情。就是这两个小女儿,一天傍 晚,见东风吹来,樱花如泪珠飘落,不禁扼腕叹息,与佣仆们一道纷纷赋诗。其中有两句,我以为最为精彩:
欲保樱花长不谢,
恨无大袖可遮风。
然而,易开易落,稍纵即逝的预设品性,终于使它们不能在枝头长栖,转瞬间便如风流云飘。樱花是含了神谕的。大和民族几千年来,每年的春天,都要站到这些古怪的树下,来聆听神谕。
聆听的结果,就是从骨子里觉得人世无常、一切成空,最终孕育了“物哀”。
物哀的极致,就又引出了包括川端在内的日本文学家对死亡的平静态度,这种态度在全世界是独树一帜 的。芥川自杀身死,三岛由纪夫的切腹使人感到震惊和厌恶。然而在三岛看来,“血”加“死”等于“美”。当利刃切开肉体,鲜血迸溅之时,想见他看到了无数的 鲜花从空中纷纷坠落。他几次说到,“切腹”是美学行为,是“艺术表现”。川端在他的作品中也无数次地诗化了死亡:“再没有比死亡更高的艺术了。”死像“新 娘一样美丽”,死是“水一样透明的世界”,是“平稳如镜的海”。他很欣赏一幅画:一只白色的兔子在草地大火的红光中跳跃着。在他看来,也许这是天下最美丽 的景观。同样,他将这幅画变化在了他的小说《雪国》之中:叶子从高楼优美地坠落。那无异于一幅画。叶子从此成为精灵。一场生命的终结,都是有理由被赞美 的:“有些飞蛾,看起来老贴在纱窗上,其实已经死掉了。岛村把它们拿到手上,心想:为什么会长得这样美呢!”(《雪国》)就他如何看待自己的生命而言,他 对芥川选择自杀,颇有微词,然而,最终他自己也还是选择了自杀。自杀的那天,似乎十分平静,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要自杀。他大概只是觉得他的路已到尽头了, 该走了,这就像一个长旅者终于想到了要回家一样。
他曾在“临终的眼”中说,一切美,都将会——并只将会出现在“临终的眼”里。他在临终的眼里真的看到了美——大美、至美了吗?
正在旅途中的东山魁夷倒是在川端自杀的时刻,透过天草旅馆的窗户看到一幅迷人的景色:辽阔的天草 滩,寂静的傍晚,天空低悬着一弯细细的上弦月,其形状犹如一把弓弦拉成水平,显得十分安闲而宁静。天幕上有一颗异常明亮的星星,它的闪烁、迸发的光辉,甚 至使人觉得仿佛转眼就要在空中流动,变成透明,尔后完全消逝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