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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读《受戒》的时候,我还不知道汪曾祺,也不清楚他的写作风格。看了题目,下意识就以为,这个小说应该会写一个受挫的主人公堪破红尘、出家受戒的故事。
我是个俗人,境界就这么点,看完小说,显然被狠狠打了脸——可是这样的打脸真是通体舒畅,说不出的痛快。我心里流淌着一股暖暖软软、缓缓绵绵的情绪,不好形容那种感觉,大概是一种浑然天成的舒适自在——就像这部小说一样。
有人说这部小说在写明子和小英子朦胧美好的初恋;也有人说这部小说叫作《受戒》,却处处破戒,有那么点不经的味道;还有人从小说之外入手,罗列汪老小时候的经历,说这部小说是汪老对自己童年的一个美好侧写。
好像都对,又好像都差点什么!
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我想是因为这部小说有初恋、有童年、有破戒、有受戒,什么都有,它本身是浑然一体的,它就不该被拆分解构。它带给读者的体验是“舒适自在”,这种“舒适自在”也是浑然一体的。
汪老的文字可以做个证明:
这段文字平实得很,没有一点给这些职业划分三六九等的意思。从事这些职业的人,自然是平等的,是所有人都习以为常的。
这就好像小说里的所有文字一样,汪老没想赋予它们特殊的地位,大家都是平等的——对朦胧初恋的描写,对杀猪打牌的描写,对童年种种的描写——都是这样的。初恋不会高于杀猪,童年不会高于打牌,它们只会按照本该的样子发展,就像天阴了下雨、肚子饿了吃饭一样,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这样的文字,小说里比比皆是:
你看看,许多在现实里听着不怎么合乎情理的事情,在小说的世界里就很合乎情理。你不需要带着小说之外的各种情绪,比如高兴、悲伤、讽刺等等,去品读这样的文字。你也不需要划段落、做解构,只需要放空自己,沉浸在小说里面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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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小说的开头,庵赵庄的介绍:
文字散散的,却不乱,把庵、赵、庄这三个字解释得听得见、看得到,就像你也到了那个地方似的。到了那句:“宝刹何处?”——“荸荠庵。”简直不是文字,分明是声音,前半个问句,文绉绉的,后半个答句,忍俊不禁。
明子为什么要去当和尚?小说里给了答案:
这理由写得简单,却很充分。明子没有理由反对,你我也跟着连连点头:有道理!有道理!!
明子这一路怎么去荸荠庵?来跟着汪老看看江南山水:
在船上遇到了小英子,正是她和赵大伯划船,送他去荸荠庵。
文字跟着来到荸荠庵。先写地形,接着山门,天王殿,天井,大殿,顺次写来。印象最深刻的是弥勒佛的那副对联: 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颜便笑笑世间可笑之人 。后来我去过的寺院多了,这幅对联常见,也不稀奇,那时候可是视作至宝,只觉得写得好。
写完荸荠庵,该写荸荠庵的人了。
第一个是明子。他的日常:一早起来,开山门扫地,上香磕头,念三声弥陀,敲三声磐。然后跟着舅舅——也就是仁山——学念经。
第二个是老师父,是舅舅的师叔,明子的师爷爷,法名普照。一天关在房里,只是那么一声不响地坐着。
第三个是仁山,也就是当家和尚、明子的舅舅。所谓当家,管三本账,经帐、租账和债帐,另外香烛、灯火、油盐,也得随时记记账。
第四个和第五个是仁海和他的老婆。你没看错,这里的和尚是可以结婚的。
第六个是仁渡。汪老着墨较多。仁渡年级不大,只有二十来岁,但是打牌好,会飞铙,还会放花焰口。听说也有相好的,还不止一个。要是乡民央求着,却情不过,仁渡也唱小调山歌。听听这一首:
你肯定在想,这个实在有点——色?——不——是有点不守清规吧?
知道你会这么想!汪老接着就告诉你了:
仁山吃水烟。
师兄弟三个常打牌。牌友还有一个收鸭毛的,一个打兔子兼偷鸡的,都是正经人。明子还拿着正经人的铜蜻蜓去小英子家里做过试验,很好用。
荸荠庵吃肉不瞒人。
看看,荸荠庵个个都破戒,其实也说不上破戒,本来就没什么清规要守,跟俗家人的日子没什么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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荸荠庵和庵里的人和事,差不多写完了。顺着“明子拿铜蜻蜓去玩”这里,你就知道明子常常往小英子家里跑,这样汪老的文字也跟着来到了小英子家里。
小英子家这段的写法跟荸荠庵一样。
先写地形:三面临河,一面通到荸荠庵。几棵桑树,一个菜园子,穿过贴着对联的大门,进到院子。牛屋猪圈鸡窠鸭栏,几间屋子,一棵石榴树,一棵栀子花,三言两语就把你带到了一户江南人家。
再写屋里住着的四个人:赵大伯、赵大妈、大英子和小英子。
赵大伯是个全把式,是一棵摇钱树。汪老列举了一堆他会做的活计,我字倒是认全了,会做的几乎没有……
赵大娘就是个聚宝盆。屋里那点家务,在她那里完全不是问题。
大英子性子文静,许了人家,忙着给自己备嫁妆。明子在小英子的保举下,帮大英子画刺绣用的花,倒还画出了名声,三十里方圆传遍了。老有来讨明子画的,只要明子来画花,小英子每回都给明子做点好吃的。
从这里开始,明子和小英子的交集多了起来,才算成了真正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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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英子咭咭呱呱,为了照顾姐姐赶嫁妆,包了田里的零碎生活。她的帮手,就是明子。
他们俩白天一起干农活,晚上一起看场。
明子喊打场号子的时候,人人都夸,只有 小英子骄傲地说:“一十三省数第一!”
“骄傲”这俩字,隐隐浸着小英子对明子那种朦胧的好感。
明子又是什么样的状态呢?小英子采荸荠留下的那串脚印,明子看傻了。这段读着就有一种青春的悸动,看看原文:
两个小孩,情窦初开,这点感觉,汪老写得让人一下子回到了那个时候。
明海常常搭赵家的船进城。去善因寺受戒,就是小英子划船送他去。
小英子眼里的善因寺很气派,用膳的时候有规矩。对比荸荠庵的简朴,和“连清规这两个字也没人提起”的规矩,有一种不经意的比较和差异化的美。
小英子接了明子回家,划船的时候他俩讨论起善因寺方丈的小老婆。这时候我们发现,这仍然是汪老笔下那个合乎情理的世界——和尚是可以结婚的——并没有因为善因寺的气派和规矩而改变。
这里有一段非常精彩的对话:
在芦花荡里,小英子的问话,把明子那种痒痒的感觉放大了。这是恋爱的感觉,却没有一点酸臭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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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的文字凌厉,他们把苦难血淋淋地写出来,看得人心惊肉跳。
有些人的文字直白,他们把人人都仰望的仙女拉回人间,告诉你即便是美女,也得吃、也得喝,还得屙屎,看得人唉声叹气。
各样文笔当然有各样的用途,两者也都不可或缺。只是在阅读体验上,我还是更加喜欢汪老这种类型。
他的笔触清清淡淡,他的文字简简单单,可是下笔之处,却让人见识到不一样的人、不一样的景,还有不一样的事。
《受戒》就是这样的小说,还是那句话,给人一种浑然天成的舒适自在。
6. 写在最后
前面说了,这部小说浑然天成,不应该被解构。
可是我要品它,还要写出文字,又不得不解构它。这实在有些迫不得已,对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如果非要说出来,那么最能接近它本质的,往往也只能是文字。
所以我试图循着这部小说的发展轨迹,谈谈我自己的理解,自然会有很多谬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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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